胖姑
哦，天哪！
八

    胖姑的心事最终是难对人说的，从此一个活泼泼的人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
    一天中午，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用刀削一个竹筒，我姨问她：二丫，你在弄什么呢？胖姑头也不抬地回道：你管！说了你也不懂。第二天中午，别人都睡午觉了，她又跑到树下去削一根木棍。其实我姨早就发现她的变化了，毕竟是做妈的。她悄悄躲在纸糊的窗后看着，见胖姑不时地抹一下脸，不知是擦汗还是在擦泪，也不好去问，只好在心里轻轻地叹息：唉，这死丫头，有心事了。
    我姨真的没有时间来细细地和胖姑谈谈。三年前，她又生了个秋瓜，还是个丫头，又惹得老弯叔爱理不睬的。偏偏这个小秋瓜不省心，出生的时候折腾了整整两天一宿，差点把她妈给折磨死；出生以后动不动就咧开喉咙干嚎，而且开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把个老弯叔吵得不胜其烦，几次扬言要把她扔出去喂狗。为此，老弯叔除了吃饭，几乎不归家，每天都跑到养牛棚他哥那里去睡觉。一家人给她闹得烦躁而又压抑。
    第三天中午，胖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大蛇，挂在树枝上剥皮。我姨从窗户后面看见了，心里一阵发毛：这丫头怕不是要疯了，怎么越弄越离奇！姑娘大了，也不好多说什么，由她去折腾。
    又过了几天，午饭后我姨好不容易把小秋瓜哄睡了，自己也在床上迷迷乎乎的，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勾勾嘎嘎的鸡叫，她喊：二丫，快看看是不是鸡让狗咬了，怎么这声音！鸡不叫了，却听到胖姑一串压制不住的笑声。这疯丫头！我姨趿上鞋子出来，看见胖姑正抱着自制的二胡坐在树下锯呢，才知道她前几天捣鼓的原来是这东西。
    原来，自那晚从场院上回来以后，胖姑每天晚上都要去听那些男人闲扯乱拉。后来他们好像也扯烦了，从哪里弄来一把二胡和一支笛子闹着玩。村东头一个叫大毛的小伙子，在公社“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里呆过一阵子，把那两根弦扯得有滋有味的。胖姑一下就被那颤巍巍的声音给攫住了，觉得那时粗时细的声音就像一个有话无处诉说的人在跟自己说话，而且说得很伤心，带着呜咽。她不知道，大毛拉的是当时并不能拿到台上演出的《二泉映月》。听到第三天，胖姑差一点从暗影中走出来，她想去问问，那个像哭泣的声音在说什么，为什么那么伤心。但是就在她要站起来那一瞬间，乐曲停了，一个很大很亮的声音远远地喊过来：我叫你弄那些古怪玩意儿，正式牛鬼蛇神！再不收起来，影响明天上工，我就斗你破坏生产！胖姑听出来，是她那个当队长的哥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呵欠声、咕咕噜噜报怨声、小孩子被弄醒的嗯叽声。人们开始拖着各自的睡具往家走，竟然黑压压的一片，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聚过来的。
    胖姑很生气，好像正在和一个人偷偷地倾诉心里的烦闷，却突然被人打断了，让人十分懊恼。可是谁又敢违抗一个队长的命令呢？二胡胖姑见过，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竹筒蒙上皮，安根柱子，用一绺马尾巴或者头发锯来锯去嘛！她想自己做一把二胡，确切地说，她想自己把心里的愁怨锯出来。这样想当然是可笑的，但是后来胖姑真的在自己的二胡上锯出了那种感觉。这自然花了她很多功夫，胡琴就重做了很多次，找大毛更是无数趟，而且不知被爹妈骂了多少回。当那并不圆润的声音从二胡上磕磕绊绊吐出来，胖姑时常泪流满面。
    胖姑的心事被人窥破，是两年以后的事，她已经二十四五岁了。
    盼头上完初中，没考上高中，老弯叔找过人，可是没有用，文革结束了，不再有保送名额，全要凭成绩去考。为此，老弯叔发了一大通脾气：什么章程，怎么说改就改了！不给上就算，回家，我找人带你学木匠。可是胖姑不同意让盼头学木匠，极力主张盼头去当兵：当兵多好，一身绿军装，扎上大腰带，看着就神气！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前又飘过当年修理当兵时的模样。
    又是深秋初冬季节，还是在修理出发的那条路上，依然是锣鼓喧天，盼头穿着一身绿军装，戴着大红花出发了。一家人被人们簇拥着送盼头去车站，虽然心里都有些不舍，但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盼头临转身的那一刻，胖姑突然冲上去把盼头抱在怀里，泣不成声：盼头，你到部队要想办法找到修理，问问他，为什么总是不给我写信……盼头俯在二姐耳边说：二姐，别找了，你去看看大姐的枕头下面就知道了……你要坚强，你要离开这个村子，啊？胖姑的泪水打湿了弟弟的肩膀，她用力地点着头：二姐知道，二姐早就知道。
    胖姑早就知道自己的信被大姐截留了，那是一次帮大姐洗衣服时从口袋里发现的。她不识几个字，但是她认识上面的地址。当时，她的心像被放在冰渣上搓揉一样难受，她想去找大姐问问这究竟是为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姐妹两个在争同一个男人。大姐回来后，发现衣服被洗了，一脸恐慌，赶紧去晾衣服的绳子上去翻衣兜，从里面掏出被泡成一团的信，才如释重负地向胖姑说：洗衣服也不知道掏掏口袋，我的东西都被你揉坏了！胖姑没说话，看了大姐一眼，拎着桶喂猪去了。
                                                       20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