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寒冷的记忆。
东北的雪原上,太阳刚刚从鸡冠山的后面探出头来,把无边的雪地照得刺眼。是个好天气,天蓝得如冰封的湖,一抹朝阳小心翼翼地擦在山头上树梢上,浑圆的雪地曼妙地起伏着,不见一点棱角,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淡粉或青灰的光。啊,要告诉你的,这里不是一定要阴天才下雪,晴天的早晨,空气里也闪着金片样的晶片,当地叫清雪,有清雪的天气都是好天,中午会有些温暖,太阳照到的一面也能隐约有些温度,不过早晨特别冷。几乎感觉不出的风,在背着阳光的一面拂动清雪,夏天的茅草一样锋利,等你试到痛皮肤早已冒出了血珠;不过清雪不会割破你,它只在你的脸上不停地刮,刮,刮,让你的皮肤自己产生一种一点一点挣裂的疼。
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我沿着隐约有人走过的痕迹,向南走,脚下几尺深的干雪发出咕吱咕吱的闷响。呼出的是白色的汽,像西边小山脚下的窄轨火车吐出的烟雾,汽立即就在帽子的长毛上结成了霜,走了一段眉毛上也是霜。是的,天非常冷。雪地上偶尔有小动物留下的一点蹄痕,像海滩上小沙蟹的爪印,淡淡的,从一个柳丛蜿蜒到另一丛小灌木,是野兔或者野鸡留下的,不知它们在夜里或者凌晨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故事,一定要在这样的天气走出家门。四周一片阒静,仿佛能听见阳光走过雪上和林梢上的声音。除了村庄里飘出的轻轻的木柴燃烧的味道,就什么也嗅不到,鼻子吸进去的是冰冻过的纯净水一样的空气。
是啊,我本来是没有必要这么早出来的,可以赖在炕上到太阳照到屁股,然后抓一口吃的,翻几页书,再吃下一餐饭,这一天就差不多了。东北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大部分时间是黑夜。学校早就放假了,没人会在这将近年关的时候安排什么学习、开会,开学要到公历三月份,准备工作也还早。可是妈妈不让我睡懒觉,非要让我在年前去找一个人家。当然,这个人家和我们家、和我有很大的关系。主要是因为他们家有个女孩儿,叫芬。
一说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父亲刚带着我们一家人从山东老家来到这里落下脚,父亲是个老中医,在这缺医少药的北大荒很受欢迎,很快就赢得了周围几十里人的尊重。那时我也就四五岁吧。
有一天,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儿来看病。说话听不懂,她是朝鲜人,抗美援朝时逃过来的,据说丈夫在战争中死掉了,只好一个人带着女儿逃到中国,那是她的大女儿,到中国不久就病死了。后来她嫁给一个中国男人,又生了这个女儿。她的中国话和朝鲜话几乎没什么区别,要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翻译,可是关于病情,小女孩儿哪里说得清!好在父亲很有经验,一看孩子潮红的脸色,一听她喘气的声音,就知道她得的是一种地方病,很顽固的咳喘病。
看着妇女愁苦的面容——我应该叫她阿姨了,好像姓朴,但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姓张,大人习惯叫她张嫂,我就叫她张姨——父亲一看她愁苦的面容就知道,她心里苦得很,孩子的病在当时是有生命危险的,她后嫁的这个男人又是残疾人,劳动能力很差,家里的经济可想而知。于是就把我喝过的糖浆给那个小女孩儿喝了一点,然后找了几只干枯的葵花头,配了一小包草药,让张姨回去熬给孩子喝。钱就不要收了。后来她们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张姨每次来,头上都顶着一只漂亮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一小碗白米饭。东北的白米差不多和珍珠一样珍贵,但国家对朝鲜族有特殊的政策,每年配发一百斤大米。来了,父亲就忙着去给小姑娘配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妈妈就和张姨连说连比划地唠嗑。我和芬一起享受完那碗白米饭,就手拉着手跑出去玩雪或者捉弄小狗。
日子久了,两家的感情就深了。终于,有一天张姨说话了:这个孩子不是高医生,可能早就不在了,现在这么好,都是你们家给的命。两个孩子玩得也好,能不能就让他们将来成家?
父母都同情张姨的命苦,妈妈又特别喜欢看她夏天穿着旧但洁白的长裙,早就说:看人家张嫂,日子过得艰难,可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也长得漂亮!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他们把我和芬叫来,两位妈妈对我说:让芬给你当媳妇,要不要?我不是很明白,但意识到是要让我们一直在一起,就看看芬,我们就一起点头,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说:原来人家早就说好了!
后来,芬家里遭了一场大火,张叔没有能力再建一个家,只好举家迁往南方老家。分别的场景记不确切了,只记得妈妈拉着张姨的手,一直说着什么,张姨一边点头一边用裙带擦着眼睛。芬倒没什么特别,虽然比我大一岁,也还意识不到今后的事情,只把一只沙包送给我,让我有时间去她家玩。她家在哪儿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分别以后,两家的来往就靠一年半载的一封信,再后来就中断了。
我读完大学,留在城里教书,其间父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芬家不知怎样,因为只有妈妈还会偶尔念叨一句两句。
今天,妈妈突然让我去找芬一家,说: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小时候和芬说好了的,总要得到人家一句话。如果她还等你,就去把她接来;如果她没等你,你也该找对象了。我说:算了吧,这么多年,谁知道谁是什么样子!妈妈不让,非让我去见一次芬。
(待续)
2007.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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