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真的不经混，这一晃，汶川特大地震已经过去三年了。而那些晃动在我面前的眼泪，似乎还是温热的，那些伤痛的眼神，似乎还在恐慌中腾挪着。

    难忘2008，难忘我在灾区采访的22个日日夜夜。

    我是受公安部宣传局的委托，专程去采访战斗在抗震一线的那些公安民警们的。我一个人徒步走遍了所有的重灾区，采访了上百名灾区干警和受灾群众，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震区警察的记忆》，震区一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曾专程去灾区，向蒋敏等广大民警赠送该书。我所采访的对象，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灾之后对明天的希望。三年过去，他们的梦想是否实现了？

    在三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之前，就让我来盘点一下我采访对象的一个个梦想吧。

 

1、杨欣怡，汉旺小学一年级学生

  我的书中是这样记录她的：

在走过汉旺小学教学楼的一堆废墟时，我看到一堆丢弃的书包和课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这些平时被孩子们非常珍爱的物品，如今成了垃圾，在清理废墟的时候，将同那些瓦砾一起运走。看着这些物品，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这些书包的主人，如今是否无恙？

    我在那些书包前站立良久，总觉得有事情需要做，可就是想不起该做什么。我弯下腰，从瓦砾中拽出一个粉红色书包，轻轻打开里面的书本，看到日记本中有篇日记，就仔细读了：

 

    我觉得,自己 kao 了95.5不好，因为最高是99下次我一定要 kao 到97以上，如果没有 kao 到97星期6和星期日不能玩。加油吧一定要 kao 到100分。不要让我们一家人shiwang

 

     短短的一段话，也没有什么文采，标点符号用的也不准确，有的字使用拼音写的，可我看完后，眼睛湿润了。这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孩子，考试没考好，自己写日记表决心，决心不让一家人失望。

      现在，这个孩子是否成功从废墟中逃出去了？她是否还能够继续坐在教室里，完成她的梦想？想到这里，我决定把这个书包收起来带回北京。我发誓要寻找到这个书包的主人。

她叫杨欣怡，汉旺小学一年级女生。

我如果能找到她，把这个书包和书本还给她，希望她能够保存下来，保存一生。这是她的一笔财富，有了废墟中这个书包垫底，她这一生中就不会再有恐惧，不会被任何困难吓倒。

如果这个孩子去了天国，那么我就替她保管好这些物品，在年年岁岁的“5.12”祭奠日，为她烧一炷清香，祈愿她在天国快乐幸福。

 

    后来，我通过汉旺的朋友，终于打听到了这个小女孩幸存下来了。她的书包和书本，我已经捐赠给了中国文学馆。我想，她的愿望一定实现了，一定学习很好，为父母争光了。祝福她。

 

2、北川，一个13岁女孩子的梦想

    这个13岁的女孩，是时任北川公安局宣传科长何天华的女儿。何天华的妻子被埋在北川废墟中，一直没有挖出来，幸运的是女儿逃过劫难。我在书中用这样的文字描述她：

何天华的女儿后来被安置在“八一帐篷”小学。北川县城封锁后，他买了一些黄纸，带着女儿到了荒郊野外，给妻子烧了。女儿自从地震后，何天华从来没有看到她哭泣，但这一天她哭了。

她说：“爸爸，其实这几天，我每天晚上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哭，不让你看到，我想妈妈……”

何天华说：“我当时搂住女儿哭了，就在昨天，她还给我打电话，问我说，爸爸，你梦见我妈妈了吗？我怎么老想梦见她，就是梦不到？我说爸爸这些日子很少睡觉，没时间梦见你妈妈，你晚上好好睡觉，一定会梦见妈妈的。”

泪水从何天华眼窝一颗一颗地流出来，他急忙低头吃饭，大口大口地吃，强忍着往下咽，似乎要用米饭把自己满心的悲伤压下去。

我心里一遍遍祈祷，希望何科长的女儿能尽快在梦中见到她想念的妈妈。慈悲的菩萨，一个死里逃生的11岁女孩，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你都不能满足她吗？

 

如今，女儿在梦中是否梦见了妈妈？

 

3、邓波，都江堰某派出所内勤民警

邓波的儿子在地震中死亡，为了火化儿子，他费尽周折，最重要的是要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然而自己所在户口的派出所根本找不到了。我在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殡仪馆的人说：“火化可以，但要有死亡证明。”

邓波一想，去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开具证明不是难事，于是就说：“那好，我把孩子先搁在这里，马上开证明去。”

殡仪馆的人就带着邓波去了一个屋子，这间屋子过去是用来开追悼会的场所，像一个大礼堂，非常宽敞，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尽管儿子瘦小的身子，有个空地就搁下了，可他转了半天竟然找不到搁置的地方。后来殡仪馆那个人，把邓波的儿子塞在一个墙角处，说：“你抓紧开证明，来晚了，下午就要转走。”

邓波一个劲儿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自己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却发现派出所的办公楼成了废墟，他来不及去四处寻找派出所临时办公的地方，于是就想，干脆回到自己派出所开一张证明算了。

邓波赶回派出所后，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兹有我辖区居民邓培，因自然灾害在本次地震中死亡，

特此证明。

                   太平街派出所

                                2008年5月13日

 

邓波在派出所就是负责写公文的，知道这种证明的格式，而且派出所的公章也在他抽屉里。他拿出公章要盖的时候，举起的手哆嗦了好半天，终于狠着心盖下去。

然后，他趴在桌子上哭了。

他对我说：“我没想到，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一张纸打发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知道他妻子因为儿子的死亡，已经变得有些异常了，于是我说：“好好照顾你的妻子。”

他咬了咬牙说：“没事，孩子没了，咱们再生，只要活着，就要往前走！”

如今，邓波和他的妻子，是否已经拥有了他们的孩子？还有崇州的蒋敏，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和12位亲人，我在地震一周年的时候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尽快有一个孩子，来抚慰她的心灵。也不知道蒋敏老妹是否如愿了？我深深地祝福他们。

 

4、马菊，青川县木鱼镇中学班主任

   木鱼镇在地震中死亡几百名学生，当时尸体摆满了院子。马菊和老师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在原来的校址上重建学校，而是远远离开。我在书中这样记述着：

学生没有开课，一些老师就在帐篷前随意地看书。老师的宿舍楼也垮塌了，他们就在帐篷教室旁边，搭起帐篷安了家。

我走上前跟几位老师交谈。他们指着那片空地说，地震的当天，这里摆满了学生的尸体，现在闭上眼睛就是那时候的景象，如果学校重建还在这地方，别说死难学生的家长接受不了，就是老师们也接受不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到处都浸染了死难学生的血迹，似乎每一步都是踩着学生的尸体在行走。他们必须远离这片土地，远离这个噩梦。

……

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尸体，摆满了操场，很多家长在尸体当中穿行，焦灼地寻找自己的孩子。由于尸体腐烂后变形，家长们辨认起来非常困难。有位女生的家长看到一具尸体很像她的女儿，却不能肯定，于是让马菊老师帮忙辨认。马菊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点点头，她太熟悉自己的学生了。她说：“我在尸体当中穿行的时候，看到几个熟悉的学生，心里特别难过，一次又一次哭泣，把眼睛都哭肿了。”

马菊老师每当看到一具熟悉的尸体，总要停下脚步蹲下去，给自己的学生整理一下衣服。腐尸发出了阵阵恶臭，她一点儿也不嫌弃，更没有感到恐惧。她说：“我一直觉得那些孩子没有死，晚上经常梦见他们坐在课桌前听我讲课。

说到这里，马菊老师又哭了。

……

我离开木鱼帐篷中学，独自朝木鱼镇下面走去。在我路过垮塌的宿舍楼废墟时，突然发现了一片夹竹桃，这些树木栽种在教学楼前后，长得枝繁叶茂，粉红的桃花正开得灿烂。在夹竹桃当中，是一条条纵横交叉的小路，细长而幽静，小路的一边，有一些长条石凳子，上面落满了缤纷的桃花。不用问，这条小路一定是学生们课间休息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在这条小路上洒下了欢快的笑声，还有朗朗的读书声……而今，这里真的安静了，桃树间似乎萦绕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哀伤。

我的目光在桃树和废墟之间腾挪，满心的辛酸和伤痛。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唐五代才子崔护的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想着，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了。

如今，木鱼镇中学早就完成了重建，但我一直没敢打听新校建在哪里，原因我不想说。只是我内心，非常渴望马菊老师的愿望能够实现，他们的新校远离那片伤心之地！

 

5、胡军，崇义派出所民警

胡军的妻子被埋在废墟里没有挖掘出来，却挖掘出她的一本相册。相册记录了他们的爱情，还有妻子用英文写的一首诗。他们俩刚买了新房，准备装修，妻子亲自挑选了灯具。可惜用不上了。他很希望妻子在天堂，能拥有漂亮的灯具。我是这样写的：

胡军说：“我们奋斗了半辈子，终于买了新房子，妻子很兴奋，所有的东西都是她亲自挑选，就在地震的前一天，我刚陪着她去采购了灯具，她是一件一件抚摸着挑选出来的，现在那些灯具堆在新房子里，我都不敢去看一眼，我怕看到那些灯具心里难受……没有了她，我还用这些灯干什么？这都是她喜欢的灯呀。我真希望她在天堂，能有这样漂亮的灯……”

胡军哭了。

 

我劝慰胡军说：“你别哭……”

可我也哭了，因为我又想起了他的妻子写在相册里的那首英文诗：

 

当我在路上的时候

我感觉你就在我身边

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爱

每当你站在路口上的时候

你就是我眼中唯一的风景

宝贝  我为你付出的不够

所以无论你需要我什么

我都会尽可能让你得到满足

 

我不需要过多问他们夫妻感情的事情了，这本相册其实就记录了他们所有的爱情。

 

再读这些文字，我依旧满眼泪水。或许天堂里的灯具，更漂亮的！我写了很多这样的人。让我们再次祝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