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守 所 长

       衣 向 东

                   A 送化妆品的神秘女人

昨夜无风，尺余厚的新雪酥酥松松地覆盖了冰层，很是均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鸭绿江上耀眼的白。偶尔会看到猫儿狗儿的足迹，像一组音符跳跃在明净的雪毯上，使漫长而宁静的江面灵动了许多。江边小城已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被阳光镀亮的屋顶，一些烟囱缓慢地吐着白气。此时披了厚实积雪的小城有些慵懒，仿佛刚从被窝爬起的孩子，身子虽然坐立着，神志却仍旧停留在温暖的梦里。

戴晓乐骑着自行车从江边的柏油路走来，他很想骑得再快些，可车轮子像是吃了酒，在雪地上歪了扭去地打摆子。这是今冬第几场雪了？第四场或第五场吧。刚过三九天，寒冷的日子排着长队横在前面。按说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景致，是可以用浪漫的心境沿着江边悠闲地赏下去，可他不能，他心里装着看守所五百多口子的冷暖。

戴晓乐平时都是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昨晚母亲打电话说她身体不舒服，他急忙赶回家看看，如果不是有一个老母亲，那个家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戴晓乐总说自己是一个不孝之子，老母亲快七十岁了，身体倒还硬朗，可这把岁数的人，身边总该有个人照料才踏实。姐姐不在本地，照料母亲的职责理应交给戴晓乐，可他还不如几百里外的姐姐回家次数多。姐姐难免责怪他，说他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忙得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了。

姐姐说，在你眼里满大街的人都是你亲爹亲娘，就咱娘是外人。

姐姐的话有些偏激。戴晓乐就笑，笑着对姐姐说，姐，你要骂我就痛快地骂，骂完了咱俩心里都舒坦，我干了这份差事，你说我该咋整？

姐姐说，差事归差事，你脱不开身，娶个媳妇照顾娘呀？

戴晓乐说，娶个媳妇专门照顾娘？太奢侈了。我想请个保姆，可娘不答应。

姐姐用眼挖他说，你能耐！还请保姆哩，咱娘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看病都不舍得钱，舍得请保姆？！你要是真能耐，给咱娘一百万，咱们连保姆她妈一起请来！

戴晓乐嘿嘿地笑，说，你把我卖了吧姐，卖了我也不值一百万。

其实姐姐的要求并不高，就是让他娶个媳妇照顾娘，可他38岁了，还是一个人打发黑白时光。戴晓乐是个美男子，长了一双迷人的眼睛，深眼窝，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闪忽闪的，能把女孩的心忽闪的“怦怦”跳。他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均称，不胖不瘦，喜欢打篮球，喜欢摄影，而且能歌善舞。有人跟戴晓乐开玩笑，说他除去不会生孩子，别的事情都会。按照戴晓乐的条件，找个媳妇就像到菜地拔棵葱那么简单。最初追在戴晓乐屁股后面的女孩子能有一个排，他也挑三拣四地跟几个女孩子恋爱了一些日子，还跟其中两个女孩子筹划好了结婚议程，但后来女孩子们都撤退了，原因很简单，戴晓乐的那份差事太折磨人。

戴晓乐25岁警校毕业，分到看守所当上了监管民警。看守所警力紧张，每名民警需要看管二十多个在押人员。这二十多人什么货色都有，杀人贩毒的、偷盗抢劫的、敲诈勒索的、行贿受贿的……这些人有的一审被宣判死刑，等待高院核准。有的正等待起诉，整天喊冤叫屈，寻机自杀。戴晓乐整天跟这些人打发日子，没白没黑地折磨自己的神经，十几年下来，人苍老的不成样子了，尤其当所长这三年，头发突然花白了，就连最熟悉他的亲朋好友见了面，都直眨巴眼不敢认。母亲心疼戴晓乐，说我家小乐挣几个钱不容易，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比我还花白。戴晓乐跟身边人自嘲，说真对不起父母给自己的一副好胚子，一个大美男，怎么越长越困难了？

自从发现自己花白了头发，戴晓乐就放弃了结婚的念头。眼下连自己的老母亲都照顾不好，以后怎么照顾老婆孩子？他觉得在工作职责之外，无法再承担家庭的这份责任。

一个人静静地往前走，前方的路口不需要人等候。这就是戴晓乐的心态。

戴晓乐赶到看守所门口，门前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几个民警在看守所厚重的大铁门前，欢天喜地的堆雪人，快乐的样子像是享受节日。

女民警王月静穿一件大花棉衣，刚才扫雪累热了身子，敞了怀，露出贴身的紫色毛衣，发丝间散着热气，红扑扑的脸蛋儿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生动。她是一个满标致的东北女人，儿子8岁了，看起来仍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鲜艳而润泽，第一次接触她的人，很难相信她已经35岁了。

王月静三年前从派出所调来，很多人都替她委屈，说一朵花儿被锁在地窖里，既得不到雨露阳光，也得不到男人眼神的赞美。其实王月静可以跳出看守所，去市公安局办公室负责接待工作，成为市局头牌交际花。她的男人在政府要职部门当处长，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却选择留在看守所，据说这个选择跟所长戴晓乐有瓜葛。王月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开玩笑，看守所的男民警都喜欢跟她谈天说地。有一次王月静抓起手电筒当麦克风，一般正经地送到戴晓乐嘴边说，戴所长我采访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现在还是光棍一根？

戴晓乐愣了一下，回答说，车位都满了，我在等车位，等你离了婚，我就捡漏了。

王月静说，那你等吧，等到海枯石烂！

说罢，王月静忍不住呵呵笑了。身边的民警们也都笑了，有人笑着添油加醋，动员王月静赶快把某某人踹了，给戴所长提供车位。这个说，你要是跟着戴所长干革命，我送一万块钱的彩礼；那个说，从今儿我可叫你戴夫人了，请戴夫人多多关照……。

都是一些玩笑话。戴晓乐也跟着起哄，拉出一副大老爷们的架势说，王月静，给我倒杯水去！王月静乖乖地端一杯水，双手递给戴晓乐，那副贤妻良母的样子，逗得大家人仰马翻。

王月静最初不理解戴晓乐，在她看来，戴晓乐不结婚真是一种资源浪费。她曾热心给戴晓乐介绍女朋友，被戴晓乐一口回绝。她有些生气，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婚姻是缘分，说不定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孩子，就是一直等候你的人，不管有没有缘分，你总要跟人家见一面吧？戴晓乐说，我不见，见了付不起责任，让她继续等吧。

后来跟他相处久了，王月静慢慢体味到他内心的苦衷，也明白了他说的责任。她平时就多了一份细心，生活中留意照顾戴晓乐，做了一个女同事应该做的一切，且做的光明磊落，做的顺乎人情，周边人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戴晓乐在所里颇受尊敬，能帮他做些事情是大家的心愿。私下里，王月静对身边的民警说，戴所长是我见过的人品最好的男人。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言下之意，她选择的那个男人的人品并非最好了。不过当时并没有人在意，只是最近传出她跟丈夫闹离婚，重新品味这句话，就品出新的味道了。

王月静扎根看守所，的确因为戴晓乐的缘故，她被戴晓乐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觉得能够在他身边工作，吃苦也是一种快乐，到后来她放弃了调离看守所的打算，也跟戴晓乐一样，没白没黑地耗在看守所里，经常一周都不回家，儿子交给父母照看了。

至于她跟男人闹离婚的事，祸根不在戴晓乐身上，而是男人恋上了单位新分来的女大学生。王月静的男人叫李东，是本市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又占据了有权有势的位置，各种应酬是少不了的，每天晚上都在歌厅酒吧夜总会之间穿梭，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和烟臭味儿回家，王月静看不惯这种样子，夫妻之间难免吵嘴磨牙。后来王月静大部分时间耗在看守所，就给了男人很多自由的空间，让他的胆子一天天肥壮起来。

王月静见过那个女大学生，公平地说，挺文静挺耐看的。王月静心里恨自己的男人，也恨那个女大学生，但更多的过错却扛在自己肩上。在看守所和家庭之间，她很难选择一种平衡，情感的天平过多地倾斜到了看守所这边。戴所长不结婚是有道理的，这份工作不适宜有家庭的人来做。王月静索性跟李东提出离婚，李东却不答应。李东当然不是留恋王月静，而是担心离婚风波影响他的前程。男人说自己跟女大学生只是有部分情感共鸣，但这些共鸣不足以让他放弃儿子和家庭。王月静说，哪怕你们有针尖大的情感共鸣，就能把我的心捅出个大窟窿，离开我，你去大面积地共鸣吧。王月静坚持离婚，在她看来，情感的窗户一旦捅破，就无法修补无法遮掩了。

离婚后的王月静，生活状态没有改变，依旧爽朗地笑，依旧亲近戴晓乐，把女性的一些温情送给他。离婚对她来说，似乎就是脱掉了一件衣服，显得更妩媚清爽了。对于别人的议论，王月静并不解释。再说了，你跟谁去解释呀？那么多张嘴你封得住吗？你跟别人解释多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了。爱咋说咋说吧。

戴晓乐心里就不那么平静了，这些日子一直想寻空闲跟王月静聊聊。看守所民警需要排除一切外部干扰，始终保持一个好心境，细致地揣摩在押人员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王月静遇到重大的家庭变故，一旦影响心境，工作上出了纰漏，无论对她还是对看守所都是重大损失。作为所长，戴晓乐觉得有责任介入王月静的私人情感。

王月静家距离看守所不远，昨晚轮休回家了，她是一大早赶来扫雪的。看到戴晓乐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王月静忙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自行车说，戴所，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谁？

戴晓乐仔细盯一眼，雪人的一些明显特征都像他，就笑了说，你们糟蹋我呀？我有这么难看吗？！谁出的主意？

有人说，王月静，她说把你堆在这里当门神，给咱看守所看大门！

戴晓乐说，我成门神了？

说着，他也童心萌动，小碎步跑上去堆雪人。

民警们正热闹着，听到王月静一声喊叫，嗨嗨——戴所，这是什么呀？谁送你的？！

王月静从戴晓乐自行车篓筐里拎出一个小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件化妆品，有护肤霜、保湿膏、一瓶护发营养素，都是名贵的进口货。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戴所，你要好好保养一下自己了，每天按照下面的要求去做，乖，听话。

从娟秀的字迹看，就知道是女人留的纸条，上面详细交代了每天如何使用这些化妆品。王月静凭直觉判断，送这些化妆品的女人很有层次。

民警们看了化妆品看纸条，看了戴晓乐的脸又去看王月静的脸，一个个张大嘴“啊呀、啊呀”地叫，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家对于王月静和戴晓乐朦胧的关系，都心知肚明，除了啊呀几声，别的也不好说什么。

王月静盯住戴晓乐盘问，戴所，谁送的？从实招来！乖——听话。这是谁呀，酸溜溜的！

她故意装出“胁迫”戴晓乐招供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此时她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情感被搅动起来，隐隐地疼，就如同有人夺走了她心爱的物件。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爱上了戴晓乐。

戴晓乐看着王月静手里的纸条，一脸无辜的表情。他的自行车就停在楼门口，平时车头前的篓筐内总有一些旧报纸和塑料袋，今天早晨匆忙出门，确实没注意篓筐内多了一件物品。

戴晓乐说，谁会认识我的自行车呢？可能别人放错了吧……

你甭狡辩，放错了？纸条上写的明明白白，是给你戴所花白的头发增加营养！不用问，这个人对你太熟悉了，不但认识你的自行车，还叫你戴所，能叫你戴所的，只有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这个人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知道你昨天晚上回家了，今天一大早赶在你出门之前，把化妆品放进篓筐里，你推走自行车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你。

王月静这么分析着，大家不由地把目光投向身边两个女民警，她俩都还没成家，难道……。两个女民警也有些懵了，相互打量揣摩着。

戴晓乐摇头说，王月静呀王月静，你在看守所的确可惜了，应该去刑警队破案。大雪天的，就为给我几瓶化妆品，用得着这么折腾吗？真要熟悉我的话，为什么不直接送到我家里？哎呀、哎呀，是不是……

说到这里，戴晓乐突然打住了。昨晚母亲告诉他，有一个姑娘这两天总是给他们家里送礼，也没什么贵重物品，送的都是鱼、肉、蛋和青菜。母亲笑容灿烂地问戴晓乐，那姑娘是你的女朋友？长得可招人喜欢了。戴晓乐当时就想到了那个卖菜的女同学，前几天她跟邻摊的商贩吵架，被人家砸了菜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看守所，让戴晓乐替她出这口气，把那个商贩抓进看守所蹲监。戴晓乐苦笑，说你以为看守所是我家开的，想关押谁就关押谁？后来戴晓乐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让派出所合理解决了女同学的纠纷。不过那个女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并不招人喜欢呀？大概母亲想儿媳妇快想疯了，儿子找个猪八戒回家她也不嫌弃。戴晓乐没跟母亲多解释，只是说，以后她再来送东西，你就说咱家里什么也不缺，让她把东西都拿走。

王月静看着戴晓乐恍然大悟的样子，焦急地问，想起来了？哪个美女呀？

戴晓乐如实说了。

王月静张开双手对身边的民警喊，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可能吗？戴所变成坏孩子了，学会说谎了，一个卖菜的能送这么高档的化妆品？一个卖菜的能说出“乖，听话”这么肉麻的话？

王月静张开双臂呼天抢地的样子，似乎她蒙受了天大欺骗，把几个民警逗笑了。戴晓乐皱紧了眉头。他也觉得自己的话不靠谱，卖菜的女同学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他故意做出坏孩子的样子，朝王月静挥手说，别瞎猜了，反正不是你送的，该干啥干啥去。

说完，他率先朝看守所走去。

王月静晾在一边，半天才醒过来，冲戴晓乐的背影喊，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