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人对骂着,就动了手,又撕头发又抓脸的,我们在一边都分不清她俩的面孔了。菊又在一边喊叫,说娘別打了……菊说着就哭了。我和喜子也在一边喊起来,都喊,娘———别打啦、别打了。但我们的娘好像没听见一样,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你滚过来我滚过去。周围的孩子们看到了这景象,都兴奋得要死,有一个孩子还对喜子说,喜子你不行,你看看你娘,你娘比你厉害。
这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爷走过来,用沙哑的嗓子喊,你俩都住手吧,多大的人啦,让一群孩子当猴子看,体面呀你们!
两个娘分开了,一边整理自己散乱的胸襟和头发,一边拉了自己的儿子,送给老爷爷看。两个娘把老头当作了法官或者裁判,似乎得到了老头的认定,就算胜利了。
我娘说,你看看小东的头,血糊淋的。
喜子娘大奶子说,你看我家喜子的眼,青紫得像个狗蛋子。
这老头是来叫孙子回去吃晚饭的,看到两个女人在地上滚了屎球,就用一个长者的身份,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本想即可走开,却被两个女人围住,走不脱了。老头就耐着性子看完了我和喜子的伤痕,说,为啥打起来啦?大奶子就拉着老头,弯下腰辨别地上的那道擦掉的痕迹,说,不承认行吗?粉笔杠杠还在呢。老头年纪大了,弯腰很费劲,但知道不弯腰,喜子娘不会放过他的,就硬撑着弯下腰瞅了瞅。
我娘就说,你看见我儿子侵占你家地方啦?
喜子在一边插嘴了,说,我妹妹在这儿看地方,她看见了。
老头看了菊一眼。大奶子忙对菊说,菊,你说,是不是他们偷偷擦掉界线啦?
菊抬头瞟我一眼,不说话。
大奶子一巴掌打到菊的脸上,说,你哑巴了?
菊哭了,哭着说她去撒尿了,她没看到我擦界线。大奶子就骂,小王八子,就你屎尿多,让你看地方,你不知道跑哪儿耍去了!
菊争辩自己没去玩耍,就又被大奶子打了一巴掌。老头就拦住了大奶子,说,都别争吵了,这么大的地方,你家里人还坐不下?又不是争房子争地,有啥好吵吵的,快快回去吃饭。
到了这个时候,两家的娘,就各自在我和喜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都说,滚回家吃饭去!
娘拽着我离开了电影场地,没有直接回家,急匆匆地去了村卫生所,包扎了头。
我吃完饭再次返回电影场地的时候,天色完全黑下来,场地被密密麻麻的人覆盖了,四周已经有外村赶来的人站立着。远处的山路上,许多外村人正大批涌来,可以看到手电筒雪亮的光柱,
还可以看到忽明忽暗的烟头,朝这边移动。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电影,本村和外村都来了很多人。像过去一样,村里又派出了民兵维持秩序。民兵连长也就是我们易老师那熊爹,背着半自动枪,站在银幕前大声吆喝,说前面的凳子不要太高了,让后面的人咋看?几个民兵就在人堆里穿行,责令高凳子的人,把凳子放倒了。村里就有六只半自动步枪,那些没有枪的民兵们,胳膊上带着红袖标,手里拎着一根树条,也咋咋呼呼地喊叫。
我在场地里焦急地向外瞅,等待我那些外村的姑姑和姨妈,却一直不见影子。一边的喜子跟我一样,站在凳子上朝外张望,扯开嗓子胡乱地喊,大舅———大舅———。他的大舅却一直没来。这天晚上,我们两家的亲戚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都没有来,两家抢占的场地空荡荡的。电影开始了,一道强烈的光柱,打到前面的银幕上,《闪闪的红星》五个大字喷射出了耀眼的光芒。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场边站着的外村人,看到我们两家场地的空当后,就有意识地朝里拥挤,一点一点地侵吞着我们的地盘。我又一次焦急地站起来朝外寻找,盼着姑姑姨妈们能出现在眼前。身边的小姑姑就拉扯我一把,说你坐着看电影吧,他们不会来了,现在来了,也挤不进来。
四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有几处地方发生了乱糟糟的拥挤,站立的一排人就倒向场内,把坐着的人压翻了一片。民兵们就举着枪托和树条,对着拥挤处一阵乱敲。我们身边有一个外村人,被民兵的枪托敲破了前额,他用手摸了一把,并没有离去,仍旧紧张地看着银幕。
我和喜子家场地的空当,已经被外面站立的人挤没了,我们也早不顾亲戚们是否能来,目光被银幕紧紧吸引住了。潘冬子的娘刚刚宣誓入党,就被胡汉山杀害了,银幕前面的男女老少都气愤地瞪圆了眼睛,仿佛牺牲的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亲娘。正气愤着,一盘片子放完了,放映员忙着换片子的时候,人群像开了锅似的议论了。每个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急于把心中的感觉跟身边的人交流,于是喜子的娘大奶子就气愤地对我娘说,你等着看,红军肯定饶不过胡汉三,潘冬子肯定要当红军……说着说着,大奶子突然想起今天晚上刚跟我娘打架了,忙止住了话,很尴尬地把脸转向一边。喜子这时候也在朝我看,我知道他也是憋得够呛,想找人说话却找不到。我爹已经跟我小姑姑争吵上了,我小姑姑说,胡汉三最后肯定要被潘冬子打死。我爹就说,那不见得,说不定要被红军打死。
无意中,我看到了身边那个被打破了头的外村人,也是一脸的激动和气愤,在跟身边的同伴,大骂胡汉三。他额上的积血,已经被寒冷的夜风凝结了。我还看到了喜子的爷爷,穿着厚重的大棉衣,头上包裹了一块围巾,只露出了他的面孔。他喷出的呵气,在胡子和眉毛上,凝结了一层冰霜。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还盯住银幕,好像是一个石头人。我盯着这老头看得出神,忽然感觉有人捅了我一把,回头一看,是菊,她不说话,只是朝我的脚下指了指。我低头发现自己的一只棉手套掉在了地上,急忙弯腰捡起来。
菊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头上包扎的纱布上。
电影继续的时候,场上又是鸦雀无声。潘冬子终于在我们的关切中,迎来了满山红,戴上了红五星。我看到在场的人都很满意,脸上露出了羡慕和幸福的喜悦。喜子爷爷的眉毛也动了动,脸上下垂的老皮肉抽搐了几下。
电影散场后,场地上的一团人群,好半天才慢慢化开,许多人边走边回头看银幕,仿佛电影并没有结束。山路上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外村人三五成群地回去了,一路激烈争论着,那些声音一点一点地坠入黑暗深处。
当然,这个时候的某一条山路边的暗影里,或是山坡的避风处,一定会有一对生情的男女,借了出门看电影的机会,在那里做着“怦怦”心跳的事情。
而远处的一个个简陋的屋室内,关于潘冬子的话题,要继续到后半夜了。
过了一个星期天,我们村里的男生差不多都变成潘冬子了。我们用红语录塑料皮,剪了红五星,缝在帽子上,有的还弄了两个平行四边形,缀在衣服领子上。
星期一,学校里到处红星闪闪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就忙着凑到一起,回忆电影的每个细节,边说边表演,常常因为一点点的出入,争吵得面红耳赤,也有动了手脚打起来的,打完了仍旧议论潘冬子。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也都变了,就连瘦巴巴的喜子,也挺胸抬头,脖子上露出了青筋,嘴里说,娘是党的人,我就是党的孩子了。
同学们就笑,不允许他是党的孩子,说,你咋是党的孩子?党能要你娘那样的大奶子?也有的说,你看你瘦得像猴子,还想当党的孩子哩,你当狗孩呗你!
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喜子说蔫了,孤零零站在一边。我跟喜子打架后,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别人嘲笑喜子的时候,我却不能说话。但我可以笑,大笑或者故意起哄。喜子就用白眼睛翻我,然后朝地上吐唾沫,表示他对我的愤怒。
喜子受了冷落,心里憋了一肚子怨气,上课的时候,前边座位的那个嘲笑他的男生,不小心把他桌子上的一本书蹭掉了,他就瞪圆了眼睛说,干啥你!把我的书捡起来!他的喊叫,正好被走进课堂的易老师听到了,易老师就批评他说,喜子,你看你横的,像胡汉三了!
易老师的这个比喻,就成了喜子的外号了。同学们课余时间,就围着他喊胡汉三,许多人还要去看看他的手上,有没有潘冬子咬的牙印。胡汉三是啥人呀?是杀害潘冬子娘的坏蛋,是人人恨的恶霸,喜子承受不住这个外号,就呜呜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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