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晚报《金城关》连载(59)
(2011-03-24 08:2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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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鸣宋体陈木楠大公鸡秦侃文化 |
分类: 小说 |
村长到底是村长,村长的家鹤立鸡群,十分显眼。门楼子盖得又大气又华丽,琉璃碧瓦,铁门虎锁,泡钉若拳头般大小,门上方贴一磁匾:威震一方。壮汉的手刚敲两下门环,院里吠声骤起,他高喊一声,人来了。他手推开铁门上的小门,吱呀呀的瘆耳,门后拴的藏獒如牛犊般大,呜地一下子扑上来,两只前爪搭到壮汉肩上,铁锁链哗啦啦地脆响,壮汉猛一闪身,差点跌坐在地上,几人大吃一惊,踉跄后撤,挤作一团。壮汉吼一声:“呔!”恶物果然收敛了许多,仍狂吠不止。壮汉又高喊一句:“拜年的来了!”遂从秦侃手里接过黑包,朝狗东西晃晃,恶物溘然不吠了,后退几步,伸着血红的舌头,盯着看究竟。黄一鸣、秦侃、陈木楠心惊胆战地挤作一团,身贴身的挪到院子中央,方出了口长气。
正房是一栋砖混结构二层楼房,白磁片贴面,墙中间嵌着两幅粗制滥造的瓷版画,花里胡哨,大红大绿。二楼栏杆旁,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端着簸箕,手拨拉来拨拉去,见几人空手乍拳的进院来,霜面冷言:“他不在的,浪到了。”壮汉抬头大声问:“大掌柜的没说到哪达浪去了?城里的文化人找他有要紧事哩,耽误不得的。”村长婆娘脸吊起葫芦状,说:“腿长在他的身上,谁知道浪球到谁家了?”壮汉高声说:“嫂子,你去找一下唦。”村长婆娘身子扭了扭,怒气冲冲地说:“你想找了找去唦,我才不管的!”壮汉气得连连跺脚,低声嘀咕道:“价你款款坐着,坐月子吧,把你怂婆娘坐死去。”又高声喊了句:“嫂子,你把客人招呼一下,我寻他去了!”出门走了。
村长婆娘仿佛罩窝的母鸡,尻子不抬不挪窝,手依然在簸箕里拨拉着,楼下的客人犹如邻居家里跑来觅食的鸡,不值得理会的。三人站在院子中央,尴尬至极。黄一鸣苦笑道:“尝到闭门羹的滋味了吧。”秦侃摇摇头,陈木楠愤愤不平地说:“中国人的官太太,怎么都这么恶劣!”秦侃叹口气,接过话茬:“一个球大的村官婆娘,咋就牛×成这个样子。这村长还不知道扎个啥势哩。”黄一鸣笑道:“越扎势的人,心里越空虚。越空虚,越好对付的。”陈木楠说:“装腔作势这句成语,一定从关中方言中来的。”正闲聊着,铁门响了,壮汉挽扶着脚底拌蒜的村长,走进门来。村长好像脑瘫的患儿,又宛如小儿麻痹后遗症者,趔趄着行走着,踩在跷跷板上一样,身子左摇右晃,前仰后合,酒气熏人,直眉楞眼地问:“你们是城里扶贫送旧衣服的?”壮汉忙解释是造尕神像的。村长没听清,又问了壮汉一句,突地笑起来:“我们村今年初刚修好庙,神像早就塑好了,价你们给上些钱儿就行了,精神文明有了,物质文明缺的多着哩。”壮汉三下两下还是解释不清楚,陈木楠说就跟西安的兵马俑工艺品差不多的。村长晃着,思索着,猛不丁地问:“征兵的?你们咋没穿黄衣服?”
几人无奈了,这简直是耳背的碰见结巴,裤子里放屁,两岔了。壮汉高喉咙大嗓门反复说了几遍,村长才明白过来,大咧咧地一乍手,说:“你们一挂儿交五千沓(元),用几年都行哩。”陈木楠没听清方言土语,问:“多少?”村长瓷着醉眼,右手晃晃,说:“这个数,做清楚了没有?”陈木楠倒吸一口凉气,暗想,狮子大张口啊。黄一鸣心想,看来今天弄球不成事了,秦侃却不动声色,掏出好猫纸烟,递给村长,顿顿,又给壮汉一支烟,壮汉笑着夹到左耳朵根。村长把烟拿到鼻子下闻了闻,连声说:“好烟,好烟。”然后,把烟别到耳根上,又添一句:“大领导们吃的烟么。”秦侃冷冷一笑,又递上一支,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村长猛猛地吸一口,然后憋着,憋不住了,才徐徐的从鼻孔里吁出来。村长又念叨一句:“好烟,好烟。”
壮汉搬来一把椅子,让村长坐了。村长轰苍蝇般挥挥手,朝壮汉喊道:“价没有你的事了,你把你的回。”壮汉嘀咕道:“舔尻子舔到痔疮上了,我做的啥活唦”。一步三回头,索然离去。村长忽地明白过来,招呼三人进了屋,围坐在客厅里。秦侃从皮包里取出两包好猫烟,扔到茶几上,说:“村长,咱八字胡子还没画一撇呢,一下子收那么多钱,我们可承受不起啊。”材长眼睛死盯着好猫烟,说:“四千。”秦侃笑笑,没应声。村长说:“三千”。秦侃又递一支烟,村长点着,想了想,说:“再减五百,一口价。”黄一鸣心里乐了,嘴里却说:“这不好听么,十个二百五。”村长打了个饱嗝,笑道:“那就再减五百,一分钱也不能少了。”陈木楠心里叫起来,两包好猫烟,减了三千元,看来白猫黑猫的理论,还真的具有实际操作性的。这村官的嘴,还真是个嘴啊,红唇白牙,一张一合,几千元在舌尖上跳舞哩。秦侃和黄一鸣相对一笑,两人心领神会,黄一鸣说:“村长,咱今天先达成个口头协议,等这件事正式定下来,咱们再立个契约,以为凭证。”
村长哈哈一笑:“颇烦死了,我说的就是凭据。”三人互相瞅瞅,争到这般天地,也只好这样了。离别时,村长摇摇晃晃地又招手,黄一鸣只得又返回院子里,村长说:“过年了,你们得给我多送些辣酒,两条子好烟,记着。”黄一鸣拍拍村长的肩,说:“村长,你放心,入乡随俗嘛。”三人走到村口外,壮汉蹲在大路边,痴痴地笑着:“你们谈好了吗?”黄一鸣连忙从衣兜里掏出大半包普通海洋烟,塞到壮汉手里,说:“谢谢了!”壮汉笑道:“谢的啥唦。咱们以后还要合作做事情哩。”乐颠颠地走了。三人走了一截,拦了一辆红色夏利朝金城驶去。夏利车挡风玻璃下面插着两面小红旗儿,黄一鸣问,这有啥讲究?夏利司机答,时髦呗。黄一鸣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夏利司机说:“几块钱,买个鲜,插两旗子显显眼,一面是咱大中国,一面是那美利坚,撇了加拿大,还有不列颠。要问图个啥?没事谝闲传。”笑了一阵,出租车进了东岗镇,市区里甚嚣尘上了。
有“礼”走遍天下,无“礼”寸步难行。这是一条颠扑不破放之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而皆准的真理。黄一鸣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村长的家门时,连往日凶如虎豹的看门狗,也只象征性地叫唤了两声,声调柔和,吠音舒缓,洋溢着某种亲切祥和的迎宾曲意。好狗啊好狗,只可惜无人能解兽语,否则音译抑或直译过来,起码相当于“Hello”与“Good
村长婆娘的听觉真是超一流的,她从狗吠声中听出别样意味来,趿拉着鞋,腾腾腾,一溜小跑,来到黄一鸣跟前,把两大包礼品接到手里,嘴里连连说:“来就来了么,还拿的啥礼当呀。”把三人让进屋,在沙发上坐了,取出一包海洋烟,扔到茶几上,说,“你们先歇缓一下,我寻掌柜去呀。”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去。秦侃眼见村长婆娘走远了,笑道:“这个婆娘上辈子是太监,见人下菜,见机行事,眼窝里有水的。”陈木楠鄙夷道:“典型的农民意识,脚面见识。”黄一鸣接过话茬:“乡里人虽然眼窝子浅些,倒也很可爱的,不管客人礼物轻重,总是喜形于色的,让送礼者也有宾至如归的喜悦感嘛。假如你到城里有权势的官人家里送礼,手敲门的冷若冰霜,脚踢门的温暖三分。”秦侃说:“你那一套理论早过时了,现在登门拜访官人的,谁还傻乎乎地提东西呀?既现眼又不讨官人喜欢,都是干的,信封里钞票一塞,往茶几下面的报纸里一搁,完事啦。”又扯起前十几年送礼的花样来,把钱塞到点心盒里的,塞进卷烟里的,塞在水果篮里的,送礼的藏着掖着,收礼的遮着掩着,一时疏忽,还让拾荒的拣了便宜的事,时有发生。时代在发展,送礼也与时俱进了哇,送多少银子,办多大事儿,就差明码标价公示了。心轻的,收礼也办事;心脏的,收礼可办可不办。心黑的,既不办事,还要卡着脖子硬掏包啊。陈木楠忧心忡忡,唉声叹气道:“这么下去,长期如往,如何得了?”
秦侃说:“你有我有大家有,你丑我丑大家丑,大家丑了都不丑。猪黑不笑老鸹黑的。”也许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大家竟然一时无言,默然静坐了许久,却不见村长回家来。黄一鸣趁机插科打诨:“哎,这婆娘也不怕咱们诈她,趁她不在,把家里的金银财宝一满拾掇了,落得人财两空啊。”三人一起笑起来,村长几乎是踩着笑声的尾巴,疾步进了门槛,大声吆气地说:“看来事情弄成啰,看把你们高兴死了。”哧哧地吸溜一下鼻涕,连连咳嗽,说,“把人感冒下了。”鼻涕又流下来,村长用左手抹了,在脚底下摔摔,又抹在右脚底上,然后双掌搓搓,将手伸到陈木楠胸前。
陈木楠恐怖至极,连忙把双手缩到身后藏匿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村长黏糊着鼻涕的粗手。村长吸溜几下,双手伸在空气里,没有盼来手掌接触会合,一时愣在那里。稍顷,收回手臂,在眼前画了个半弧,最后搔到头皮上,上下挠挠,嘿嘿尴笑一阵,说:“一挂儿都坐下,坐下!”黄一鸣心里有点鄙夷大挑担子,穷讲究啥呀?到那座山上唱那首歌啊。入乡随俗嘛,握个手就能把你污染了,少见多怪么。你们南方卫生状况能好到哪里去?厨房连着茅房,脸盆尿盆不分,小溪里漂着死狗烂猫,还不是汲水饮茶煮饭乎!屋里的空气有点沉闷,几人阴着脸,没有说话。
村长站起身,把门帘搭在门框上,院子里一只大公鸡,正全力以赴地追逐一只瘦母鸡,嘎嘎地叫唤着,有几只鸡毛撩起来,晃晃悠悠地飞上天去。瘦母鸡伸长脖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狂奔,大公鸡穷追不舍,霸气十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瘦母鸡极力逃避,它跑着跑着,身子趔趄着,忽地闪了一下,翅膀似迫降的战斗机般擦地滑行,撩起一溜浮尘。大公鸡踩在瘦母鸡身上,尖嘴啄住瘦母鸡脑壳,双翅忽扇着,“霸王硬上弓”,瘦母鸡象征性地低鸣几声,就服服帖帖地受活了。俄顷,大公鸡屁股朝前一努,噗的一声,从容下马了,它朝屋内斜瞄一眼,咯咯咯叫几声,若无其事地走了。屋里的几个人,目睹了鸡们寻欢做爱的全过程。村长扭头见客人们看得有滋有味,揶揄道:“我们乡下的鸡狗们,跟你们城里人差球不多,敢在青天白日下跌板哩。”这句戏言,把大家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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