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斗的眼睛潮湿了，两行浑浊的泪水，默然沿着面颊千沟万壑般的皱折里潺潺流下，跌溅得支离破碎，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时他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放羊娃，连手中的皮鞭子也甩不出几声脆响来。一支灰衣土脸的队伍从山里经过，他从他们疲惫却昂扬的脸上看到了希望，将腰间的草绳儿勒了勒，一步三晃地跟在队伍的后头……他严格地说是赤裸裸地走进革命队伍来的。因为他那件破棉袄成了产生虱虮的温床，焚烧时劈里啪啦的声音，宛若燃放一串劣质鞭炮。他像一棵弯曲的树苗，在革命的田园里茁壮成长为一个有用之材。他有了美貌的妻子，在不谈爱情的年代里却硕果累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折腾出五个儿女，仅凭放羊式的粗放教养，使他们一个个走上了工作岗位……他获得了应该获得的荣誉地位，住进了组织上安排的离职干部休养所，四室一厅的房子，宽敞明亮。每顿饭几乎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比早年的地主富农的富裕生活，不知要强过多少倍。人生的价值如何？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他有时觉得自己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只鸭子，遵循着鹅过河鸭子亦过河的自然法则，跟着牧鸭人的鞭梢子就行了。改革开放，新事物新理念新思维新变化日新月异，时不时地撞击着他脆弱的心理堤岸。他有时甚至对着红头文件，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传阅的文件只潦草的画个圈了事。干休所的工作人员几次提醒他应签上名和姓的，他振振有词，领导都画圈圈的。显而易见，他这样做的缘由，只是间接地表示他内心的困惑和不满，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领导画圈是在他基本丧失视力之后，力不从心的无奈之举。梁三斗画圈只能是邯郸学步，心绪烦乱而故意为之。满腹牢骚几乎伴随着他走过相当长的一段人生历程，茶色眼镜后的老眼昏花，迷茫而疑惑，苏雅丹成了他发泄忿詈的唯一对象。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苏雅丹与老头子抗衡的有效武器，即是劈头盖脸地泼一盆“凉水”：你吃多了撑的？瞎操那么多闲心！吃好喝好，坐在家里，拿着公家的工资，你应该满足吧。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吃的啥，喝的啥？周扒皮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半夜三更还得亲自学鸡叫哩，你难道不幸福吗？你确实够幸福的，知足吧。你的生活恐怕快撵上刘文彩了。梁三斗却有意抬杠：刘文彩妻妾成群，我有半个姨太太么。苏雅丹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骂：老牛卧圈了，倒还惦记着啃嫩苜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