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蓝
——你为什么跳脱衣舞?我喜欢!

张立勤
房间,泳池,水晶玻璃吊灯,朱丽,它们都是蓝的,蓝的我都想哭。因为,许多年来,我都不哭了——为自己的那种哭,有谁知道呢?没有想到的是,在电影《蓝》里,我遇到了另一个不哭的女人——朱丽不哭,我反而为她哭了。
电影大师基斯罗夫斯基,一个我崇拜的波兰男人。他长得挺酷,骨节很大的手指,夹着半支烟。他在看什么?他又看穿了什么?他的“看”,总陷在漫无边际的颜色里——在他的《蓝》里,颜色是向后流淌的,而不是向前。女主角朱丽的爱,蓝的深入骨髓,如果让那蓝有所动摇,除非基斯罗夫斯基试图叫她动摇——每当朱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就会去凝视那盏蓝色吊灯,或者跳入蓝色的游泳池中,或者她的鼻梁上有蓝色光影飘来飘去。蓝色伴随着她,又妨碍着她,她走不出来——爱情!她不能自拔,还有什么不能自拔的呢?基斯罗夫斯基不能自拔吗?我认为是。但基斯罗夫斯基永远不会停留在不能自拔的表层上,他通过爱情,用自己的镜头,在展示他叙事伦理的泥泞与难堪。
一场车祸,夺去了朱丽的丈夫、著名音乐家帕特里斯和女儿的生命。绝望,朱丽真叫绝望,因为她爱他们超过了爱自己。她想自杀,她把一大把药片,放进嘴里,却又吞不下去。如果她想吞下去,按说怎么也可以吞下去的,可朱丽必须在丈夫生命的句号后边徘徊、痛不欲生。死很简单,活着很不简单,而从一种爱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就更不简单。朱丽出院了,她失去家人的同时,也完全失去了自己。她的神情和动作,都充满了“了断感”。她找律师安排了财产事宜,把丈夫的曲谱扔进垃圾车中,她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也打算卖掉房子。她曾经幸福的家,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床垫。这时她拿起电话,打给丈夫的助手奥利维耶。她说,你爱我吗?他说,爱,很久了。她说,那你经常想我了?他说,对。她说,你愿意过来吗?他说,现在?她说,对!奥利维耶来了,外面大雨瓢泼。他们相拥一夜,可朱丽心里还爱着丈夫,她不能够再爱。她也许,想通过与奥利维耶,找一点情感出路?她也许,想与暗恋自己的奥利维耶,作一个了断?

我只剩下了一张床垫
第二天一早,朱丽独自走了。她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划过树叶,又划过墙壁。她手背上的许多地方,全划破了。她看望了母亲,在新租的公寓住了下来。她曾对母亲说: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是的,活着都没意思了,还做什么呢。从此,朱丽恍惚若蓝,蓝的深不见底。后来,朱丽认识了公寓里的一个妓女。一天深夜,那个女孩打来电话说,你来一下。朱丽说,都这么晚了。女孩说,我有急事。朱丽赶到夜总会,女孩说:刚才我的父亲就坐在下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都绝望了。朱丽说:现在呢?女孩说:他刚刚走了。朱丽说,你为什么跳脱衣舞?女孩说:我喜欢!朱丽的眼睛一眨没眨,她好像没有感到意外。“我喜欢”,就要逃避父亲,
就像朱丽“要再爱”,就要逃避那场死。朱丽往回走,在“我喜欢”中,那抑或是一种自由?一种怎样的自由呢?《蓝》中,有许多这样细微的,迸发的东西,冲撞着我,这是基斯罗夫斯基式的冲撞,在“地下”。

你为什么跳脱衣舞?我喜欢!
朱丽偶然知道,丈夫生前是有情人的,是一个见习律师。她去找她,她看到她怀孕了。女律师说,你想知道我们在哪里睡觉吗?你想知道他爱我吗?朱丽干脆的说,他爱你!转身就走了。朱丽把那座要卖掉的房子,送给了女律师。爱情无非如此,消灭它!才可能再开始。她去找奥利维耶了,她对他说,我想听你的曲子!朱丽一直是不想听的。奥利维耶说,还没有结尾,结尾我想不好。朱丽坐在椅子上,说,我想听!音乐响起,朱丽又说,停,去掉打击乐,钢琴在这儿进来,重来……一个假象被揭开了,原来帕特里斯的音乐,许多都是朱丽代写的。朱丽能够工作了,她天才的音乐感觉,从她说话的语调,以及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透了出来。她安静了下来,在音乐面前,在爱情面前。
那个床垫,早被奥利维耶买走了,朱丽刚知道。朱丽打电话说,你真的睡在那张床垫上吗?他说,是的。她说,你一个人?他说,当然。她说,等着我!朱丽与奥利维耶在那张床垫上,一张久违的爱情床垫——夜,黑极了,朱丽的皮肤光滑闪亮——朱丽的眼泪流了出来。那眼泪,流过了鼻翼、人中和双唇,仿佛河水流过了原野、山谷和城市。
我第一次在想,句号中间为什么是空的?它绳索般套在活着的人的脖子上,是无法取下来的。句号的威慑力,看来永远都不是结束——如果你还爱他。

1994年,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蓝》,在威尼斯电影节,夺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三项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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