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都知道,时间是无法逆转的;地球人还知道,生命是有限的,即人是要死的。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曾问我:人和畜生的区别是什么,我当然无从知道。母亲说:畜生知足不知羞,人知羞不知足。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人与动物的唯一区别,而现在我知道,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点还有:人对时间有意识,动物则无所谓时间观念,人十分清楚地知道时间一去不复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们对时间的敏感,其实就是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敏感。人,年纪大了,无法再变得年轻;人,一旦死了,无法再还生,所以人对生命有敬畏感,对死亡有恐惧感,对于岁月(时间)的流逝,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情。“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穿了,这种忧思是由对时间的感受所引发的。畜生没有时间观念,因而无所谓忧愁,也无所谓快乐(吃饱喝足则“快乐”)。日晷、更漏、钟表的发明,使时间这“东西”可以度量,特别是科技的进步,时间长短已精密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殊不知,对时间的度量愈精确化,人类的苦恼也愈增加。人发明计时工具,目的是希望充分利用喝享受生命,没想到这些发明到头来却将生命的有限性命题暴露得如此彻底,如此完全。
庄子是人类第一位感悟到生命的有限性,并试图加以解决的思想家,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齐生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是政治家、军事家,也是建安诗人之一,竟也发出了人生短暂的喟叹。既然好景不常,建功立业的宏大抱负,终于为开怀畅饮、及时行乐的风尚所取代,于是建安风骨转为魏晋玄学。
在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帕斯卡尔发出空谷足音,他发现大自然的理性根本无法解释个体感性生命的有限问题。为解决个体生命之有限与死亡之永恒的矛盾,他将目光转向上帝,在耶和华那里寻求永恒。叔本华则与之相反,他提出,个体生命是短暂易逝的,但这仅为世界之表象,世界的真实本体是“意志”,他所言之意志,是不能遏止的盲目冲动和欲求,这欲求永无止境、永远得到满足,所以人感到痛苦、烦恼。人,只有在痛苦中受尽煎熬而感到绝望时,才能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最终灭绝“意志”,这样才能达到超脱一切痛苦的境界。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不同的是悲剧哲学家尼采,他将“生存意志”倒转过来成为“权力意志”,即人不能灭绝生存意志,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原始性的实体,个体生命力应当将蕴藏在它自身中的一切生命力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达到人们所祈求的永恒。相对之下,中国的佛教却具有积极的意义。佛陀以慈悲的面容面对众生,佛说,人生中种种情欲和烦恼,皆为虚妄,只有通过层层修炼,才能进入无痛苦、无快乐的“涅槃”境界。
相对之下,中国自古对死亡的恐惧更甚,就从对“死亡”一词的忌讳就可以看出。死亡可以用“驾崩”、“甍”、“殁”、“去了”来表述,而不直接说“死”,所以中国人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恐惧更深。为了克服死亡带来的恐惧,最好的办法是消灭时间。然而时间是与生命结伴而来的,舍弃时间就意味着废弃生命,于是人们试图在“物理时间”之外去发现“心理时间”。物理时间是客观的,不管你是否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始终存在着,而且始终在向前(唯一的方向)走,“不舍昼夜”。而心理时间是主观的,他取决于个体主观的心境,在同一心境下,心理时间可以是永恒的。这有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味道,如你在充满霉臭的房间呆十分钟,你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度日如年),而当你与心仪的女朋友在一起呆上三十分钟,你会觉得这时间过得太快。我在想,古代先哲们所创造的哲学,就是教人们追求后一种心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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