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是个妖精。”从曲梅小时侯记事起她的祖母李拐脚就不停地这样对她说。
　　李拐脚恨自己的儿媳妇，也想教也希望孙女恨儿媳妇，因为李拐脚一直怀疑这漂亮的孙女是不是自己独生儿子的骨肉。
　　曲梅上小学二年级时，偷了祖母的二十元钱，后来在火车站被好心的民警发现并送了回来。李拐脚开始追打曲梅，揪住她的头发，并狠狠的咒骂：“你和你妈一样是贱骨头，你看看你这狐狸猸子眼就是勾引男人的小妖精……”
　　后来李拐脚打累了，絮絮叨叨的去睡觉。曲梅抱着膝盖孤独的坐在穿衣镜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双流泪的眼，漆黑而幽怨，长长的、翘翘的睫毛抖动着，象极了自己的母亲。
　　过了几天，母亲来领走了曲梅。在婆婆的咒骂声中，她一言不发的拉了曲梅的手，说，我们回家。
　　曲梅挣脱母亲的手，默默的走在她身后，这时曲梅心里非常恨自己、恨这样的母亲。
　　从曲梅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再没有见过父亲，她只有一张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但是少了母亲，母亲用剪刀剪去了自己，只剩下三岁的曲梅和满脸幸福笑容的父亲。所有关于父亲的音容笑貌，就只留在了泛黄的照片和苍白的记忆中。
　　父亲被警察带走后的某一天，曲梅从幼儿园回家，拉着母亲的手，天真的问，妈妈，什么是破鞋？母亲没有回答，抱着曲梅不停地无声地流泪。后来，曲梅从祖母李拐脚那里得到了答案。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曲梅就习惯于沉默和孤独。刚上学时，曲梅经常和男孩子打架，打得满脸是血和尘土，衣服也被扯破了。回到家里，母亲从不责备她，她总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曲梅缝好衣服。曲梅也从不告诉她，打架是因为那些男孩子总是说，你妈是破鞋，你爸是杀人犯，你妈是大破鞋你是小破鞋。
　　也许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伤痛和嘲弄，曲梅渐渐地麻木。在学校里，除了老师提问曲梅从不多说一句话。在这座小城，人们总是难以忘记许多的往事，也难以原谅所谓的过错，一些人甚至因为久了没发生一些“大事”而感到平淡。别人的议论依然在曲梅和母亲的背后窃窃的响起，伴随着曲梅麻木的成长和母亲迅速的衰老。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母亲的头发就全白了。
　　曲梅的父亲用一把菜刀，砍了母亲的情人，就在曲梅现在居住的这所房子里，后来在医院死亡。在法庭上，曲梅的母亲始终都不肯作伪证说自己的丈夫是失手，结果丈夫被判了死刑。有时夜里，曲梅睡不着觉，会看到淡蓝色的幽魂，孤零零的飘荡在天花板上，和她一样孤独无依。
　　上学时最怕写作文和填表格。作文的题目常常是“我的爸爸”或“我的妈妈”，这恰恰是曲梅最感陌生的两个人，她总是无从下笔。除了交学费和家长会，曲梅几乎不和母亲说话。填表格时，会有一栏要你填出直系亲属有无被判刑及判刑原因，总是看得曲梅触目惊心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痛苦，要由只有十几岁的她来承担。
　　尽管曲梅知道，母亲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参加家长会的，她完全可以不去，可以让大姨替她去，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每次回来，曲梅都会看到她眼中的隐约的泪光，曲梅并不知道，那是她又被那些刻薄的人刺痛了的泪，还是因为曲梅永远独霸年级第一而欣喜的泪。
　　上高二时，班里有个男孩子，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衣，洁白的球鞋，出现在曲梅上学放学的路上。眼睛总是漠视他的存在。曲梅恨爱情，从来也不看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同学中大部分读琼瑶、看汪国真，背着老师和意中人约会，曲梅打心里瞧不起他们。
　　直到有一天，白球鞋拦住了曲梅。
　　他说，你有太多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
　　曲梅冷漠地走过去。从小学到现在，曲梅没有过朋友，也不想有朋友，几乎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曲梅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语言的能力？
　　但是白球鞋还是不懈地努力，他给曲梅递小纸条，上面有稚嫩的青春，他写道：我这次考试一定要超过你。让曲梅心底有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可是只有一点，稍瞬即逝，被那种惧怕的严寒、那种多年来对嘲笑的隐忍所取代。
　　很快就有了关于曲梅和白球鞋的流言。
　　班里喜欢白球鞋的女孩子很多，因此他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们尖锐、关注和深情的眼睛。在曲梅已经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流言传到了白球鞋母亲的耳朵里。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穿着得体的中年妇女在一个下午的自修课找到了曲梅，她拖过她的儿子，开始声泪俱下的指着曲梅告诉儿子，曲梅有怎样的身世。曲梅没有注意去听，只是微笑着望着白球鞋，看他脸上的惊惧和恐慌。后来白球鞋母亲尖利的嗓子里冒出只言片语钻进了曲梅的耳朵，她说，她是杀人犯和破鞋的女儿，你看看这个小狐狸精，跟她妈一样就会迷惑男人，是个害精。曲梅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没有多少文化，她忍辱负重，过早地被世俗的眼睛压弯了腰。曲梅想起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母亲蒙着被子偷偷啜泣。曲梅微笑而倔强的向眼前这个中年女人高昂起头，一字一顿高声地说：我操你母亲！
　　然后，在一片惊愕的目光和死一般的沉寂中，曲梅抽出书包，坦然而稳健地走出了教室。
　　那个下午曲梅逃了课，在公园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曲梅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泛了黄的照片，看着父亲的微笑，曲梅的眼泪汹涌而出。第二天去学校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教室。老师点名叫曲梅出去要她为昨天的事道歉，大概曲梅冷淡而凶狠的眼光吓坏了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说了句我要告校长，就有开始上课。这件事就这样说说而已不了了之了。
　　白球鞋很自然地被转到了另一个班，曲梅再见到他时，眼前仿佛一片透明，那样淡然的走过去，所以他的表情，曲梅至今无从忆起。
　　有时曲梅会想起，干净的衬衣和洁白的球鞋，心里有点疼的感觉。曲梅不知道，这叫不叫爱。毕竟，那时年少，曲梅无法懂得感情和自己所承受的寂寞永远成了正比。
　　曲梅母亲所在的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开不出工资，她率先下了岗，尽管这么多年来，她拼命努力的工作，还是无法养家糊口。黄昏的时候，曲梅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憔悴的脸。大姨坐在她的身旁，轻声的说，每天早上去小学门口卖早点，也是个办法。曲梅关上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咬紧了嘴唇，脱去身上洗的发白的旧衣服，凝视着镜中的被压抑的青春：胸脯高高隆起，脸色微红滋润。曲梅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是学校里最贫穷的女生，但你是最坚强的，你的学习成绩是全校最棒的。
　　然后曲梅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去，对着母亲和大姨，平静地说我不上学了，到广州打工去。
　　母亲惊异的抬起头，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对视彼此，曲梅知道自己的眼里满是仇恨。她说，你一定要上学，要考大学，我不能对不起你父亲。
　　曲梅咬紧牙，冷笑着说，你已经对不起他了，又何妨这一次？我还不知道你还有良心！
　　母亲颓然的倒下，眼睛里满是绝望。即使多年以后的今天，曲梅依然清晰的看见那种绝望，是冬天里最寒冷的冰刺过心脏，痛彻心扉。
　　大姨给了曲梅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抱着曲梅哭。反复说着什么。曲梅麻木的推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取出父亲的照片，曲梅想，也许考上大学是能远离这个小城和记忆的唯一途径。
　　曲梅继续上学。母亲每天早上四点半起来，做好早点，然后推着车子去离家最远的兴平路小学，她认为那里也许没有人会认出她。她的腰始终弯着，她的头发花白，在风中凌乱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