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最早告诉我二表哥恋爱的消息,是我当时还在念中学的弟弟。
十二年前的弟弟远远不是现在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苦着脸走路的深沉内敛的样子,那时的他相当八卦,外加情窦初开、活蹦乱跳,整天感觉吃不饱。他需要大量吃回锅肉和酸菜鱼,所以伙同另一个堂弟大勇三天两头找去印染厂宿舍,把可怜的二表哥当杨白劳,刮了又刮。话说当日,他和大勇黄昏等候在印染厂侧面那条破街一家“佳美饭店”,照例叫上了几个炒菜,还不忘装模作样叫上一瓶酒,搁在桌上表示二人已成年。没多久,二表哥如约出现了,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像往常一个人前来买单,而是身边跟着一个一身紫衣的女子。
“那个女的,哎呀,你要是见了,天啊!天啊!天啊!哎,没法形容。”
弟弟饭后第一时间找到我和珍姐,唾沫横飞描绘当时的场景,可是他始终词穷,用了十五分钟也没描述清楚梅小姐的模样。他激动得不成样子,只是一遍遍重复:
“天啊,当时我们哪知道会走过来这样一个女伢......当时我和大勇正分别在啃一只鸡脚,那只鸡脚是卤的,味道的确没话说,可是火候不到,没炖烂......我啃得很用力......早知我就不啃那只鸡脚了。她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个长发啊!那个眼睛啊!那个手指啊!那个衣服啊飘啊飘的......天啊,姐,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伢!姐,我好后悔啊!”
“你后悔什么?菜点少了?”
“不是,早知这女伢出现了,我就不该啃着鸡脚!姐,我当时正在啃鸡脚,腾不出手来跟她握手......”
他们在梅小姐到来之后的两小时里,再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只知道看着人家呵呵傻笑。那女子目含秋水,笑容淡淡,始终不发一语,也不吃食物,温婉而神秘的坐在二表哥身旁。二表哥出乎意料的气定神闲,对表弟两人的惊诧和试图取悦对方的蠢样子孰视无睹,淡淡介绍:
“梅梅,这是我的两个小表弟,我二舅和三舅家的孩子。强,大勇,以后叫她梅姐姐就可以了。”
中途,女子离场片刻之际,弟弟扯着二表哥的一只胳膊低声要求:
“表哥,你哪天不想要她时,千万记得把她让给我......”
一星期后,在印染厂宿舍,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梅小姐。
我记得当时是个阳光晴好的冬季周日,我跳下自行车,穿过荒废破败的篮球场,篮球场上堆放着许多汽油桶,里面盛装着难闻的各色染料,有的已溢出,鲜红的液体奔流在杂草丛生的地面,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花。几只流浪狗呆呆站着,比印染厂苍老的门卫更寂寞。印染厂的职工宿舍掩在篮球场最南端一排梧桐树荫里,低矮的红砖墙面上还残留着古老的标语:
“全世界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十二年后我生活在丽江这个喧嚣而骚动的古城,古城里最著名的一家酒巴里外墙上四处张贴着类似的标语,令我每每路过时看到,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标语内容是业主对酒客的忠告,他告诉我们:
“全世界的美女都是纸老虎!”
宿舍门前停放着二表哥的破旧自行车,上面搁着他的一双破皮鞋,我小心地踏着地面零落的几块碎砖,跳跃穿过坑坑洼洼的积满尿渍水渍的走廓。混浊的水渍面上,飘浮着工人们扔下的烟头、没嚼烂的菜帮子、破洞的袜子,我经过它们时也经过了二表哥无望而残酷的生活,经过了他背诵女孩写给他的诗词时的感伤而寞落的样子,和他密密长长的眼睫毛抖动下黑黑的眼眸......
那天,走到印染厂技术员宿舍门口的我,感到莫名的意外。因为临近时没有听到平常不绝于耳的打牌时的喧闹,也没有听到粗口和争执,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我推开虚掩的门,室内不同往日的烟雾缭绕,居然没有人抽烟,二表哥的室友们均在,端端正正坐在各自的床铺前,人人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我大笑起来,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要集体相亲吗?哈哈,我二表哥人呢?”
不需要回答,在扭头的瞬间,我看到了正在倒茶的二表哥从里间走出来。在他的床铺上,坐着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紫衣女子,侧对着我,黑缎般的长发垂下来,顺着腰际蔓至床沿。宽大的浅紫色的裤子,裤脚边上钉满了珠玉,一双状若细密金丝缠绕的鞋子包裹着她柔若无骨的足。她闻声,侧转头看过来,双眸映掩如雪线上的明月之光芒,看了看我,有道是: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我怔住了,呆呆的.
我在当夜即急急翻出书中曹植的<<洛神赋>>原文,诵之:
......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
五
梅小姐是如何与二表哥相识,他们俩分别对我讲了两个不同的版本。差异之大,简直令我愤怒。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热衷搜集众生故事,情节越起伏曲折、内容越古怪离奇我越有兴趣。而我显然被他们俩其中一个所愚弄,究竟是他们俩中间谁在说谎,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梅小姐说,在她的感觉里,相遇的那天是一个秋日午后。
当时,她手捧着半截血淋淋的断指急急走往医院。半小时前,一个陌生男孩儿当着她的面砍掉了自已的食指对她以表忠贞不二的决心。她将他送到了医院急诊室,却将他的食指忘在事发的马路边。于是她急急赶回原地,四下找寻,还好没有让狗叨走,她捡起来,用手绢包着,端着它一路小跑。
“你二表哥就站在医院的路口对面,他好奇地看着我手里捧着的东西,没有说话。我们隔着一条马路,我也没有说话。我呆呆地望了望他......好面熟啊!......我在医院里坐了许久才出来,我想,如果医院门口那个人走了,我将不会怎样?如果他没走,我又将会怎么样......”
她在初冬的晚上,被二表哥送来我住处临时借住一晚。在灯下,我画着她的人物速写,她眼波低转,含羞讲述与我二表哥相识的过程。
当她重新站在马路边,二表哥已不知去向。两分钟后在一条林荫道上,他们相遇了。二表哥推着他破破的自行车,等在路边让人家帮忙修理。她走上前去,对他说: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什么?我,我,不认识你。”
“你姓余,名叫红兵,70年出生。”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神秘而美好的神情,令我吃惊不已。我知道她不可能事先知道对方的姓名,如何一猜就猜中?太鬼异了。我结结巴巴,好半天说不出话。她很快告诉我原因。原来,她在遇到我二表哥余红兵之前,一共爱过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出生在同一年,并取了同一个名字:余红兵。所以,当她遇到我二表哥时,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定这个答案,让我二表哥吃惊不已。
当晚就让我汗毛直坚。
“那天,你姑妈病了,让我捎点药回家,我把药邮寄走后,心里有点难受,我记得当时我穿着一件夹克外套,坐在4路公共汽车上准备去强的学校看看他......车上人很少,空着好几个位置。而她不肯坐,而是站在我身边,招来许多奇怪的眼光。我也有点奇怪,我抬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后来,看得我不好意思了,只得站起来让她坐我的座位上吧。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她居然真的坐下了。”
“后来呢?”
“下车的时候,原因她跟我是同一站。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走了好远,无意中一回头,嘿嘿,她还跟着。我就上前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只是笑,不说话,我只得接着走,她还是跟着我,我到哪她到哪,我坐车回印染厂,她也跟着......一直跟到工厂门口,我忍不住了,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她笑了笑,哎呀,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她问我:‘你是叫余红兵吧?’我说是啊,你认识我?她不说话了,走了。让我心里一直毛毛的,一晚上也没睡好,总觉得这女孩子好奇怪啊。”
三天后,二表哥正站在染料桶面前,调试他的新色料,同事跑来告诉他:
“余红兵,有人找”
透过印染厂车间破旧的窗户,他看见她站在篮球场上,面含微笑。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随后的结局篇。
注:本文请二表嫂当小说看。
在此向二表嫂表示歉意。
另注:本文解释权归二表哥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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