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10 《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密林中》 (周嘉宁)

标签:
文化 |
青年作家周嘉宁
《收获》微信公众号:harvest1957
2014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刊载周嘉宁长篇《密林中》
【梗概】《密林中》(周嘉宁)
二十岁的阳阳意气风发,自认为与众不同,但在比她更有冲击力的艺术家大澍面前,她被他的光芒弄得晕头转向,一脚踩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分手后的她又在作家山丘面前再次被击溃。最终她也得了一个文学奖,真以为人生中的大时刻就要到来。然而……《密林中》是一部精神成长简史,也是写给所有文艺青年的失败者之歌。有关女孩自我身份的认知,也有关女性的精神追求如何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寻找到一束光,用自己的方式踏出一条出路。
走进这片密林之前,摧枯拉朽的人,再也不相见 | 周嘉宁
【作家简介】周嘉宁,1982年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专业写作,业余翻译。现任“鲤Newriting”书系文字总监。已出版:长篇小说《荒芜城》等,短篇小说《杜撰记》等。翻译:《写在身体上》、《没有人比你更属于这里》。
创作谈 | 周嘉宁:写在密林中
大概是从上一本《荒芜城》出版的时候起,没有办法再写后记了(要知道在几年前写后记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时候),与写后记的愿望一起消失的,还有泛滥式的表达欲。正巧那段时间博客这种形式也慢慢消失不见了,有个读者把我2008年到2010年间的所有博客整理成了word文档发送给我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再在网络上写过具有篇幅的玩意儿。在之后的两年里,表达欲望持续不断地衰减,倾诉变得不可思议,哪怕是在朋友之间的交谈也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
大概是因为对自我终于有了足够的了解,也或许是过去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们最终都分成了两类:一类因为毫无意义而无需再讨论,一类因为意义过分重大而无法再讨论。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对于琐碎的部分真的不再感兴趣。
2010到2013年期间,我写了大概二十个短篇小说,前面的几个现在都作废了,后来挑了十三个组成了《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里面大部分的篇目。这期间还耗费时间写了一个有点失败的长篇就是《荒芜城》。这个过程就像是一个对自我的反复验证,淘汰,用比较快的速度舍弃掉整块的东西。其实我并不确定舍弃的东西是否全部都是值得被舍弃的,就好像在这本小说集出版以后,一位老朋友(从没见过面的读者,但是这么多年网络上零星的交流下来,让我在书出版以后非常想要读到她的评论)在给我的评论中婉转地说过去那些稚嫩却个人特色鲜明的东西如今仿佛慢慢丧失。
唉,我大致也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那会儿还没有真的走进密林呢,是一个还没有真的面对过困难的人,而现在也已经没有办法,既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便只有在望不到头的荆棘丛中继续走下去,而且还是一个人走。写下这番话的时候真的能够想象出密林中的情形,比如头顶的高大的树冠,和穿越树冠以后被割裂的天空,是白色的。
就是这点光亮应对白天,手里面的电筒应对黑夜。
对于这本小说集的批评大致会来自于以下几个方面。翻译腔是否是一种可怕的矫揉做作的腔调(尽管反对翻译腔这个说法,我怎么还是在用这三个字啊)。生活得明明无忧无虑为什么要无病呻吟(呃……这种陈词滥调的世界观真是没劲到我都不想再解释一遍了)。想要学习卡佛甚至海明威却又只学到皮毛(真的很喜欢海明威,虽然最近已经渐渐地不再那么把美国作家的短篇小说放在内心的前排了,但是在这两年里,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放在我的书桌上,随便翻到哪页都能往下看)。如果要我自己给这个小说集提出批评的话,会有更多方面。因为我终于又结束了一个过程,好像是又打通一个关卡。那些我曾经需要去和解的部分在被书写过一遍以后变得不重要了。这确实是一本情绪多于意义的小说集,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因为易于操作而易于被模仿。
于是在这些短篇写完以后,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写了长篇《密林中》。从名字看起来,它就像是打游戏把《荒芜城》打完以后进入的下一个关卡。从这个小说开始,我放弃了一部分情绪,倒不是故意的,而是人生中确实已经没有了那些东西。如果不能够解决问题,并且获得意义的话,那我至少希望能够在小说中讨论一些东西。
独特。意义。智力。这是我此刻想要。
其实呢,我已经接受那个现实了,在小说的世界也好,日常的人生也好,不再抱有遇见同伴的希望,像行驶在茫茫大海中的哥伦布,甚至不应抱有遇见另一片大陆的希望。
而走进这片密林之前,摧枯拉朽的人,再也不相见。
----------------
周嘉宁
青年作家周嘉宁翻译作品
访谈 | 吕露vs周嘉宁: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寻找可能的出路
翻译是我抵抗日常生活的手段
吕露:今天都做什么了?
周嘉宁:我想想……白天在校对翻译……中间睡过,打过游戏……然后校对到晚上,回我父母家吃了晚饭(周末嘛)。
吕露:你喜欢一个人住?事实上,很久之前看过你写在北京和上海自己住的时候的情景,还看过你去旅行几乎都待在酒店,去国外交流几乎也只是待在住的地方,偶尔象征性的在吃饭时去跟别人聊个天。
周嘉宁:日常生活里的一切事情我都喜欢一个人完成,但是日常生活外的一切都不行,反正我不能一个人旅行,宁可自己待着。但是我目前没有一个人住,我和朋友一起租住了一个比较大的房子,不过我们认识了大概二十年,所以其实日常生活中并不需要常常有交流。
吕露:在生活里,你会在意些什么事情?容不容易情绪崩溃?
周嘉宁:在意个人空间,不喜欢有人干涉我的生活习惯,比如说开窗关窗,吃饭的时间等等……说到情绪崩溃的问题,其实容易崩溃,但是我又非常理性,所以很懂得控制自己。这几天被说得很多的翻译和抑郁相提并论的问题,对我来说,我觉得翻译是我抵抗日常生活的手段,也是我维持情绪稳定的手段,因此我这几年没有间断过做翻译,所以我几乎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昨天看到包慧怡说,翻译是一种防止崩溃的生活方式。这句话真是太对了,我没有多么喜欢做翻译,但是这几年我应该都会持续做。
吕露:翻译对于你来说防止崩溃?它让你还改变了什么?
周嘉宁:翻译填补了我日常生活所有用来崩溃的空隙,所以不会崩溃……不过我还有一些其他填补的方法。它对我来说是一种日常的操练,像一种练习。因为我不可能每天都保持好的写作状态,但是我很工作狂,我需要每天都有工作,除了自己给自己放假外,我需要每天都能有固定的时间坐在电脑前面……这方面来说,我表现得像个焦虑的土相星座。
吕露:你需要工作状态吗?
周嘉宁:尽量保持每天都差不多的工作状态。
吕露:你翻译的第一本书是?出版商怎么看你的译文?你认为自己水平如何?
周嘉宁:第一本书是Jeanette Winterson的《写在身体上》。跑上来就翻她的小说有点自取灭亡,因为她的语言复杂,而且也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不知道出版商是怎么看的,他们给予了我很大的信任。至于我自己,现在看起来,我觉得并不满意。我坚持直译,但是确实有些句子的处理应该更巧妙的。特别希望能够做修订版……但是说起来,所有的翻译如果一直给我修改时间的话,我几乎可以永远地修改下去。
吕露:后来你又翻译了《没有人比你更属于这里》。有一天刚好和楚尘见面,问他觉着你翻译的怎样,他说,不错。
周嘉宁:哈,那本我自己比较满意。楚尘那儿还有一本我翻译的《红丝带》,其实也翻好两年快了。应该是朱岳在编辑,快出版了吧。
吕露:写小说跟翻译有什么区别?有人说翻译就是再创造。我挺想知道你在写一篇小说之前有什么准备,写的过程你会投入进去吗?结尾你会想几个?
周嘉宁:啊我不觉得翻译是再创造,小说才真的是创造嘛,因为写小说会焦虑,会堵塞,但是翻译不会。
写小说的准备,就是自己默默地想,这两年,每次写一个小说我都会自己想很久……短篇的话,有时候想一两个月吧,长篇的话就更久。我不太会在写之前把想法记录下来,但是在脑海里是一个反复发酵的过程,然后开始写以后,长篇会做笔记。不过我是重写大王啦,所有的小说不管长的短的,一般第一遍出来以后,我都会重写……短篇小说基本写到三分之二的篇幅开始重写,长篇小说的话,最近我刚写完的一个,重写了三遍……都是十万字开始重写。所以我基本是事先脑子中酝酿……实际操作中发现,诶,怎么写出来这里那里都不对,于是写完一遍以后重新酝酿……再写……诶,好像对了一点点,还是不够对……再重新酝酿,再写……这下好像对了。结果都会事先想好!就一个。但是如何到达结尾的路好多。
至今喝到很多以后还是会哭
吕露:从什么时候想起跑步?
周嘉宁:今年六月,时间不长。差不多一周三次,但是我还要做瑜珈,打羽毛球等等。
吕露:你的生活看上去,真的很健康很环保。
周嘉宁:睡得晚。吃得多。
吕露:晚上都在干吗?
周嘉宁:八月我都在玩,长篇刚写完,玩了一个月。最近开始晚上恢复了工作。
吕露:跑步时都在想什么?
周嘉宁:跑步时就想……啊好累啊……哎呀呼吸怎么不顺畅……现在好像好点了……不会吧速度有点慢怎么慢怎么会呼吸不顺畅……今天会不会跑得很渣……哎呀跑得好爽,风真舒服……前面一个人被狗追了真好笑啊……肚子好饿待会儿吃什么……
吕露:跟人交往你会比较在意他(她)哪一点,跟陌生人接触会不会不想讲话?
周嘉宁:在意他是不是坦荡,然后是不是聪明有趣。跟陌生人接触倒不是不想讲话,而是确实比较害羞……
吕露:《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里来咖啡馆同你见面的那个男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你虚构的?那个咖啡馆的服务员是你曾经遇见的某一个?我喜欢看你的观察。
周嘉宁:咖啡馆的服务员是虚构的,但是我确实在哪个地方见过这样一个服务员,可能是在伦敦,大兵头女孩,肩胛骨下方有个小猴子纹身,反正就是那种让你忍不住想要讨好她的酷女孩。那位见面的男人嘛,有一个原型是某顿大型饭局上身边坐着的陌生人……他可能特别害怕沉默,也可能是出于礼貌,一直在寻找话题。
吕露:如果你觉得自己很不快乐会做什么,我知道你说自己喝酒,喝酒爱哭。
周嘉宁:其实吧,最近的几年,大部分的时间都说不上是快乐,但是也没有那种强烈的不快。就像前面说的,我有比较牢固的情绪崩溃防御机制,所以对于快乐不快乐非常麻木……会有感觉非常无聊的时候。无聊的时候和高兴的时候都会找朋友喝酒,但是没错,我至今喝到很多以后还是会哭……但是就连喝酒我都会控制……只有和少数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喝多啊,大部分情况,我再怎么样也无法喝到那个点……
吕露:记忆里有没有最糟糕或感觉最好玩的一次关于喝酒的事?
周嘉宁:因为我喝酒都是和同样的几个人……这么多年来……所以对大家的习性也非常了解,如果是在唱歌的时候喝酒,也都会知道每个人喝多了以后必定要唱的歌。喝醉也没有关系,彼此都很熟,知道对方的家在哪里。但是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今年年初,被好友带去公司的聚会,在心情很好的情况下喝到失忆了……醒来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但是头发上有呕吐物的味道,而且头上撞了包。我其实不太喜欢失控的情况,这是唯一一次失忆,自己觉得非常羞愧,不敢回忆那天晚上整个被运送回来的过程……
吕露:你喜欢和什么样的朋友待在一起?你更喜欢他们什么?
周嘉宁:喜欢聪明人……聪明,并且至少有天真的部分。
写作让我失去了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幸福感的可能性
吕露:《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这个名字很决绝,很沉,这个故事在写的时候有没有令你很难过?
周嘉宁:啊,我忘记了,不过应该没那么难过,我不太有感到特别难过的时候,非常少。不过我找到一段过去写给iweekly专栏的话,有关爱尔兰作家Kevin Barry的:有关欢欣他是这么说的:
生活中有无数个小小的欢喜的时刻,像是在早晨沿着河骑自行车时所感受到的寂静,像是吃到一口绵软甜腻的蛋糕感官的欢乐,还有闻见雨后的空气,累坏了的时候倒在床上大睡,家里的植物发出第一株幼芽。这些都能够带来暂时的小小的欢喜。可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所有这些些小而微弱的欢喜拼凑在一起,却无法带来真正的快乐。因为哪怕是将死之人,怀着一颗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心,也依然可以感受到所有小小的微弱的隐秘的持续不断的欢喜,用尽力气把这些欢喜拼凑起来,依然只会是无尽的悲伤。
吕露:什么时候学会控制情绪的?为什么生活的奇妙是相反的,欢喜拼凑起来依然只是无尽的悲伤?
周嘉宁:控制情绪是这几年吧,因为写作太考验意志力,而日常生活稍不留意就容易崩塌(特别是对于在家里工作的人来说),所以不得不全方位地控制一下。但是我的作息其实还是稍不留神就崩塌的……呃。
可能就是开心和快乐的区别……有时候会羡慕那些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快乐的人,不过有得有失嘛。
吕露:这些年,你怎么看自己的写作?
周嘉宁:这几年就是练习,并且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寻找可能的出路,因为面前望去,对于女作家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现成的榜样。
吕露:有没有力不从心?从成名到现在,写作让你意识到什么失去了什么?
周嘉宁:力不从心没有过,还没到那个点吧。从来没觉得自己成名过,否则为什么还那么穷呀!写作让我失去了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幸福感的可能性。但是得到的东西要多太多。
吕露:你会把发生的有关自己的爱情故事写进小说里吗?在爱情里拧巴吗?
周嘉宁:会写呀,但是我写的大部分都不是爱情故事,那都算不上爱情,最多是一种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交流罢了,有时候甚至只是情绪的交流而已。我超级拧巴的,而且大部分关系我都否认是爱情……
吕露:我以为你生活的“不错”,不会“穷”。你为钱发愁吗?你认为怎样的生活是不穷?
周嘉宁:哎呀,其实还好……哈哈……确实谈不上发愁,只能说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我现在能说得上发愁的事情是依然在租房子,但是我已经搬过11次家了,我不喜欢这种无意义的折腾)。然后我对物质有占有欲,尽管占有欲并不是很多……但是依然存在啊。如果能够对物质没有占有欲就好自由啊。
吕露:搬家11次,有什么心得。
周嘉宁:练就打包的好身手,对周围的房子都很熟悉。别的也没什么了。
吕露:你喜欢你现在住处哪个位置?你常待在哪里工作?
周嘉宁:我喜欢床,但是我每天都努力离开它!在书桌旁边工作,我和我室友租的房子很大,但其实我们都只使用其中小小的一部分。
过去沉默的时候,我就会掏烟来填补沉默
吕露:在网上一个什么相册里,就是很多你喜欢的人都会把关于你的照片传到上面,我有看到一张你的书桌照片,书桌前面是一张沙发。在家工作状态怎样?除了家,还会去哪里工作?你会自己出去找地方吗?
周嘉宁:这是我之前的一个家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这样。我们的沙发在巨大的客厅里,但是我和室友几乎都只在自己的房间里,过着一种彼此隐身般的生活。我不太需要很讲究的工作环境,也不需要书房,只要一张安静的桌子就行了。现在只会在家里工作,对我来说,家里是工作效率最高的地方。
吕露:刚刚出版的新短篇集《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里的几篇,出现很多次“我”想从兜里掏烟,《尽头》、《那儿,那儿》、《爱情》、《热带》里都有。也能看见里面你现实生活中的影子,《热带》很像之前你和荞麦去度假时的样子。现实和虚构之间,你是如何把控?
周嘉宁:热带确实是和荞麦去了清迈以后写的,不过只是一个背景。我现在还把握不太好现实和虚构这回事,我虚构能力真的挺差的。其实我现在自己也不太抽烟了,但是过去沉默的时候,我就会掏烟来填补沉默,我小说里有很多沉默,所以我在小说里就忍不住掏烟。
吕露:在写这些小说时,时间上有些跨度,你经常修改、重写。2014《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也发表了《密林中》,在微信平台上有看到你说重写了很多次,写了一年半。写的不好的时候怎么办?怎么意识到?虚构能力不好怎么办?
周嘉宁:写得不好分两种,一种是这玩意怎么写也不会好了,就扔掉。一种是重写以后会变成牛逼的东西,就重写。写得好不好自己肯定能意识到啊…这是一种基本的自我辨识吧。虚构能力不好,我不懂唉,我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呢。
吕露:今年你去了什么地方么?之前看到你有去了法国。
周嘉宁:对,今年我去了两次法国,但其实都是出差。我可能年底的时候能给自己安排一次不带工作的旅行,这种事情好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吕露:去法国出差具体做什么?有一个人出去过吗?
周嘉宁:一次是会议,一次是为杂志做一个巴黎的特辑。我没有一个人出去过,一个人出去对我来说是灾难,我会待在酒店里没法出门。
吕露:你发脾气吗?会是什么样子?
周嘉宁:从来不对亲密关系之外的人发脾气。水瓶座是一切亲密关系的灾难。
吕露:你相信爱情吗?之前你说你写的都算不上爱情,而且大部分关系你都否认是爱情。
周嘉宁:我相信爱情的。我只不过是不觉得爱情是很重要的事情。
周嘉宁:不知道。
吕露:容易哭吗?经常哭吗?我看你的小说就很像哭啊。
周嘉宁:不容易哭的,我现在只有喝很多才会哭一哭的。
吕露:做事情有计划性吗?善变吗?你会调整好自己的生活节奏吗?
周嘉宁:不太善变,但是没有计划性。生活节奏得靠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调整好,因为本质上还是太风向星座了,所以得小心翼翼才能保持住节奏,稍微不当心就前功尽弃。
心里并没有抱着遇见大陆或者遇见另一艘船的期望
吕露:做《鲤》这几年,你觉得它怎样?
周嘉宁:我和张悦然是和《鲤》一起在成长,不过我们确实成长得有点儿随心所欲,《鲤》其实到现在还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风格,这跟我俩的性格都有关系,我们好像一直都还在变化,然后《鲤》也在变化,但是我们又变得不太一致,于是一切都像是在流动。不过《鲤》带给我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和张悦然以及其他同事之间的感情。和张悦然谈论小说会很愉快,但是也会很累,因为她在交谈中是个刨根究底的人。
吕露:你在交谈中,有什么习惯?
周嘉宁:不知道。
吕露:你容易紧张吗?上周在上海见到你,很开心,你跟我想的是一样的,跟我看到的你的小说也是一样的,干净的,清澈的。尾声,我来了一位朋友,我看到我们的话锋变得更加零碎,你不太说话了,然后开车送我和朋友去饭店,在路上,你也是不太说话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你的小说里。
周嘉宁:我超级容易紧张,还会脸红,开会的话如果紧张起来都没法好好讲话。不过我现在比较接受沉默了,不觉得非得讲话了,过去我会觉得沉默很尴尬。
吕露:现在,在写作上你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和要求?你曾经有因为写作吸来的“光环”兴奋吗?
周嘉宁:写作现在对我来说,变成了哥伦布在茫茫大海上的航行了,心里并没有抱着遇见大陆或者遇见另一艘船的期望。
吕露:你最希望自己能克服什么问题,跟自己有关的。
周嘉宁:希望自己畏惧的东西能变得更少,能处理好亲密关系。
吕露:接下来,你希望自己过什么样子的生活。
周嘉宁:
我其实基本在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对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望。
吕露:在你眼里,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周嘉宁: 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个随时都能找到朋友喝酒,勤奋和跌宕并存,没有赌性,处理不好近距离的一切的人。
---------
随笔 | 周嘉宁:沉醉的,辽阔的,不死的
2014年第一个月,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到断片。那天是在奇怪地方的日料店里,包间里足足坐了二十个人,除了S以外,其余人我全部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一些人是第一次见。但我本来就只是想去喝酒,所以心情倒也是轻轻松松的。我们先是喝了一个多小时的梅酒,接着端上来厚厚一层泡沫的啤酒,我没太和其他人说话,不过所有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热络和亲密。我嘛,就和往常一样,继续一口口地自己喝,如果有别人来劝酒,便也跟别人喝,又因为感觉S不太能喝,就仗义连着S的酒一起喝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将亮未亮,在自己的床上,我努力了一会儿挣脱了睡眠。虽然是睡在被子里,但是大衣完全没有脱,而且头发里有呕吐物的气味。我想了一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挣扎着站起来,一阵熟悉的宿醉后的头晕,这样想来,刚刚梦见口渴得要死原来是真的。哪怕是这样,我还是条件反射地去摸钱包,手机,惊心动魄。结果钱包还在,而且手机已经在床头充好电了(我有一个和我一天生日的好酒友,我们有过很多次一起宿醉的经验,清晨惊醒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摸手机和钱包,如果还在,就继续睡…至于这位酒友,我后面会详细说),打开看,从昨晚八点以后的短信,就一个都没有看到过。所以说,我是从昨晚八点开始就失忆了。
一直磨蹭到天彻底大亮,才鼓起勇气来问S,想把失去的记忆片段补上。S说在我昏过去之前,我笑嘻嘻地跟他说,我好像喝多了,并且把手机塞给他保管。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我也不由感慨自己,啊,原来这些年来的喝酒经验已经把我培养成一个这样自觉的人!
当然更可怕的事情是,当我说完这句话,就扭头吐了起来。中间他们如何把我送(扛)回家的,我完全没有印象。S问我后脑勺还疼吗,因为我下车的时候他们没有扶住我,我笔直地倒了下去,后脑勺敲到了上街沿。而之后S把我送回家里,搬到马桶上,他去找毛巾,一回头发现我的头发都已经浸在马桶里了。
因为麻烦到了朋友,羞愧感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而失忆这回事也让我不由反省起人生来,我对自己和外部世界是否都过分信任了?
过去的一年,两年,不对,是三年或者四年里,我醉过不少场酒,要数的话肯定是数不清了。开始学会喝酒是在北京,2007年。在此之前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醉酒,同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以及与之相关的一连串悲伤的词语,青春期过得太美好,也太没心没肺了。嗯。就是那种甜腻腻的桂花酒,便宜而销魂,微微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吃着撒了香菜末的羊肉汤,喝着桂花酒,直接靠在沙发上,渐渐感觉四肢沉重,就睡过去了。这些事儿我都在小说里写了太多遍了,所以哪怕作为启蒙酒,我也懒得再多写两笔。
不过回到上海以后再也没有喝过桂花酒。去年十月去北京的时候,有朋友特意带给我一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放在酒店里好几天一直没有打开,后来也没有带回上海。
照理说北京才是醉酒胜地,因为那儿够辽阔,冬天从小饭馆里喝多了跑出来空气冰凉。不过其实人生最初的那几场大醉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时候,交往了一圈北方朋友,大家都特别年轻,白酒黄酒啤酒混着喝,喝到最后所有人都趴下了,轮流去厕所里吐,谁都没法照顾谁,只能自力更生。其中一位朋友教我说,记得在冰箱里放两罐可乐,宿醉的清晨,没什么比冰可乐更能让你感觉好受些的。这招我后来自己用过不少次,也用来救过一些喝酒毫无经验,第二天要死要活的朋友。
后来,我遇见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酒友。M。其实我和M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不过为什么直到最近这三四年才成为了酒友,我们自己也搞不清。我们都已经忘记了第一场一起喝醉的酒是怎么样的了,因为后面实在是有过太多场了。反正我们一旦成为酒友以后,就几乎没有办法成为其他任何类型的朋友了,我们变成了那种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想到彼此的,真正的,酒肉朋友。并且我们都觉得,这种关系真是太棒了。
M简直认识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中学同学,我的同事,我的写小说的朋友,我的做媒体的朋友,我的前男友。因为我觉得一切喝酒的场合,最好都有他的存在,才比较完满。如果没有他,酒会喝得丧失节奏感。对,如果想好要喝醉,那一定要喝到一种喝醉的节奏感才行啊。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小团体的朋友在外面唱歌,M完全不认识他们,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有酒喝他就很高兴。那天他刚刚出差回到上海,于是他从机场打车回到家里,放下行李,然后拎着一拉杆箱的酒来找我们。一般来说,他会带着一堆罐装的啤酒,一瓶朗姆和一瓶伏特加。而我则负责带红酒。平时用不到拉杆箱,平时我们把酒装在双肩包里就可以了。
那天肯定又是大醉,但是和M一起喝酒非常放心,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一定会喝到大醉,另一方面是因为喝到大醉也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M的酒量太好了,他曾经在一个卖酒的公司里做了好多年,他总是醉在我后面。
去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还特意买了一辆小电驴,兴致勃勃地想,下一场酒局的时候,我骑着小电驴去就可以彻底解决酒驾的问题。结果那天和一群朋友在居酒屋里喝啤酒喝大了,我们五个人喝了二十七个扎啤酒和若干梅酒以后,我变成了一摊意识尚存的烂泥。于是M不得不开着我的电驴把我送回家。他严重迷路,开着手机导航,其间还把我摔在刚刚下过雨的地上。他发现的时候,我还在地上没有爬起来,于是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竟然也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最后,车没有电了,我们推行了很长一段路。由于错过了车库开放的时间,我们只好胡乱停了车。第二天,这辆车就被偷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朋友,以及喝不完的酒,我总是存活在一种永远二十多岁的幻觉中,彻彻底底的。
有时候我们单枪匹马地奔赴酒局,也常常会互相汇报。
“哈哈哈哈哈,喝多了好高兴!”M说。
“啊,好开心啊,喝酒最开心!”我说。
一般就是这样的,很多感叹号。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好景不长,发完这种哈哈哈哈好高兴的消息后不久,我差不多就要开始哭了。
和我喝过很多次酒的朋友都知道,我喝酒分几个阶段,先是一个人自己喝啊喝,也不太说话,参与感很低,然后突然变得高兴和放松起来,变得笑嘻嘻的。所以如果晚来的朋友,刚刚入座,看到我已经笑嘻嘻地在讲话了,就大致知道我离开接下来一步——大哭不远了。不过大哭也不是真的很吓人,有时候就是掉一会儿眼泪,就又变得笑嘻嘻的。
去年年初的时候曾经发愿说,我再也不想在喝多酒以后大哭了。说得好像伤感是一件能够根治的事似的。其实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过了那个需要过多倾诉的年纪,并且觉得表现脆弱是一件完全不酷的事情。
不过后来有一天,我们为了庆祝什么事情,一群人去唱歌,从傍晚就开始喝酒,到了晚饭时间,有的人已经第一轮酒醒了,开始第二轮。有一个平日里完全没心没肺的朋友喝大了,他叫的羊肉串迟迟不来,于是他突然坐在了角落里大哭起来。
“我的羊肉串呢?呜呜呜。”
“为什么我的羊肉串还不来啊。呜呜呜。”
他嘛,已经快四十岁了,单身。但是他就坐在角落里大哭了起来。所以我后来想,其实酒精作用下的哭泣和伤感啊,脆弱啊,孤独啊或许都有那么一点关系,但是或许也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哭也好,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后来确实又在喝酒以后哭过几回。呜呜呜。
去年最常去的喝酒场所是唱歌的包房或者居酒屋,但是我觉得最好的喝酒地点,肯定还是在家里。尤其是我自己的家里。我搬过很多次家,但是差不多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立刻把房间弄成“我的家”,而且那一定会是一个适合喝酒的家。适合喝酒的家得具备以下条件,一个不算很大的客厅,沙发前有地毯,这样可以把人都聚拢在茶几的旁边。一些人横在沙发上,一些人横在地毯上。空调足够暖和,能够有条件留宿一两个喝挂了的朋友。不过实际上我最后都会铁石心肠地把所有喝挂的人轰走,因为第二天起床房间里还滞留着酒精和烟味已经够糟了,其实心里并不能容忍更近一步的东西,比如说呕吐物和喝挂了的……朋友。
每年冬天,我都会在家里组织一两次火锅酒局。还记得2011年的12月30日,我写完了《荒芜城》第一稿,下午在豆瓣上发了一篇文章叫《做到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回顾了自己完美的三十岁之前的时光,然后我就出门去准备火锅了!
每年的火锅,都是M背来锅子和电炉,我们每个人各自准备一些酒,我则独自去菜场搞定所有的食物,然后再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清洗切配。至于邀请来的人,除了那几位老朋友之外,都是随机邀请的,有些人只在我家出现过一次,有些人现在已经断了联络,有些人,我都不记得他们竟然也来过我家吃火锅。
但是2011年年末的那一次火锅吃得非常愉快,朋友带来朋友,朋友的朋友又带来超级便宜的白酒。所以才两个小时,夜晚就进入了高潮。骨头汤突突地冒着泡泡,大家都在自说自话,自己灌自己酒。对的,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自己灌自己酒的,最后都是高高兴兴地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后来,一个朋友提前喝大了,于是他不顾我们的挽留,潇洒地拿起外套和我们告别。结果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电梯把他带到了车库,他找不到出路,在那儿被困了一个小时。
他嘛…忘记具体是出于什么原因,后来他和我们绝交了。
我和M曾经在各自微醺又并没有真的喝大的夜晚讨论喝酒的问题。
“我最讨厌和那些有目的的人一起喝酒了!”
“没错!喝酒就是喝酒!”
“所以我喜欢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一起喝酒,因为大家在一起就是真的喝酒。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你认识我多好,我简直带给你一个新的世界!”
“我就不喜欢和N喝酒。”
“我也不喜欢,他喝酒都是有目的的,他跟你喝酒呢,就是想要把你灌醉了听他倾诉。”
“对的,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呢。”
“嗯,喝酒嘛,就是喝到不行了,回家睡觉。”
“是的,心无旁骛。”
“但是你会不会觉得好景不长。如果以后大家都结婚了,就再也不能这样喝酒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回在你家吃火锅吗,你喝多了就把脚搁在我的腿上,然后N就大叫说,你干嘛把脚搁在他腿上啊,快放下来!”
“哈哈哈哈,是啊。”
“虽然N有点傻逼的,但是他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很可爱,他那时候就是想泡你。如果我们都结婚了,就再也没有人会说这种傻逼话了。”
“唔。是啊。”
后来没过多少天,M就结婚了!
我和我的朋友们非常喜欢的部分是集体宿醉以后,第二天醒来。有一回就连M也喝大了,我们全部都喝大了,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们在微信群里讨论,每个人最后是怎么到家的,有谁在路上就吐了,有谁在出租车上吐了,有谁第二天根本爬不起来。我们彼此赌咒说,他妈的再也不喝酒啦,宿醉太痛苦了,又毫无办法,只能等待血液里的酒精渐渐消退。于是我们一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晕到不行,有的人早晨还起来继续吐。抱怨着,咒骂着,等待着。
到了傍晚,我们终于都起床了,外面的天黑漆漆的,于是我们决定,既然无所事事,不如再见一面。
我们约在了淮海路上的一个粥店见面,粥店很小,我们挤在一张桌子上,陆陆续续的,昨晚的人又病怏怏地聚拢在一起,谁也没再敢提酒的事情,各自乖乖吃着跟前的粥。有人点了一块炸猪排,闻到油腻的气味我们又想吐了。
我们迅速地吃完,然后在夜色里漫无目的地散了会儿步,又四散回家。
嗯,就是这样的,那是2012年,还是2013年,我也记不清了。我们冒着渐渐消逝了的酒气,前前后后地走在上海最热闹的马路上。这是最后一个,我感觉无所事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