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天香》(三)(王安忆 钟红明)
(2011-03-22 08: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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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天香》(三)
钟红明:申家的人,日子过得热闹,轰轰烈烈,就没有平静的时候。小说中的男女的情感关系,柯海和小绸之间,原本是有着少年夫妻的热烈,但因为柯海纳妾,小绸经历了情殇。她用情至深地作璇玑图,却决绝地将柯海拒之门外,咫尺天涯。镇海和妻子之间原本不那么生动,却天人两隔,镇海遁入空门;申明世喜欢荞麦那种来自农家土地的女孩,一派天籁,娶的小桃却乖戾;希昭和阿潜,阿潜迷上听曲,月圆之夜,大音大声的弋阳腔,一波三折,飘过水面,拉走了他的魂,竟然跟着戏班子走了,一去两三年;蕙兰嫁给书生张陛,他是努力,但不表露情感,处处以母亲的话为圣旨的人,有了一个儿子灯奴,却早早做了寡妇,绣起佛像和字……可以说,这里面的男女之间,往往在不断上演着“别离”。
王安忆:女性可说是这篇小说的主旨。方才说过,“顾绣”里最吸引我的就是这群以针线养家的女人们,为她们设计命运和性格极其令我兴奋。在我故事里,这“绣”其实是和情紧紧连在一起,每一步都是从情而起。闵在妾身,无限寂寞中开始绣花,又是这绣联络起她和小绸,镇海媳妇入殓是以绣作装裹;希昭是此技中的一颗慧心,她有一些“为艺术而艺术”,但当阿潜出走,抛下她孤守空房,便也是凭绣寄托心情;到了蕙兰,这绣看似实用,内里也是寄托,人家长夜里拾银币打发,她是绣字,一个一个的。她又绣不得鲜艳的颜色,只能到庙里求佛像绣素色的,并不是守节的意思,而是守情,与张陛虽时间短又疏远,老爷不是说:近是狎,远是知吗?就是这个“知”!古时的人,感情多是节制的,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都以生死相许了,面上还是有礼有节。放在今天,其实也是细水方能长流,纵情纵性只是外部,消耗得快,感情的总量终是有限。所以谁也没有白做人,谁也没有多吃多占。并且,再热烈的生活也随时间逝去,倒是一些生活的附属留下来,比如“绣”。我常常喜欢用蝉作比,蝉从幼到熟,又从熟到老,最终命毙,湮没无迹,可是留下来蝉蜕。艺术其实也是蝉蜕,我指的是好的艺术,是生命留下的外形。
钟红明:我很喜欢小说中女人之间的关系的描述,觉得非常特别。女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割头不换的,比如小绸和镇海媳妇之间,共同面对了死亡;就像小说后面希昭说的:男人的朋友都是自己选下的,而女人的所遇所见都是家中人,最远不过是亲戚。在一起是出于不得已,但危难之中见人心。不过,也有一位同事说,他觉得闵女儿不会因为渴望和小绸之间修好关系,而放弃柯海,冷淡对他。是吗?我倒觉得小说里解释了这中间的原因:因为闵女儿的处境和小绸是一样的,小绸感觉到丈夫娶妾的薄幸,虽然他其实是最爱小绸的。而闵没有得到过柯海的真心。她们的命相似,终究还是两人做伴。
王安忆: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是我有意让她们结成闺密。女性之间的友情实是非常深厚的,男人的世界那么大,像柯海,倒不是薄幸,他反是情深,所以容量也大,而女性,即便是希昭这样才智出众,她的天地依然很小,所以,“绣”这件东西真是她们的安身立命。就像上面说的,生命其实并不以成败论英雄,灰飞烟灭之后,留下的是什么?小说中,最后天香园没有了,绣却遍传天下——也许不是事实,只是我个人的观念,我便是以这观念组织故事。第一卷里,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至死不渝的一对,我写她们互告乳名,就像结拜兄弟换帖子。乳名是一桩极私密的事情,不像今天,自己给自己起网名,在我插队的地方,女儿家的乳名都不能叫到婆家庄子去,成年人可为了揭露乳名翻脸打架,叫乳名有一种轻慢,同时,也是亲密。希昭多少曲高和寡,只一个蕙兰有些姐妹亲,却未必懂得自己,心中有着朦胧的偶像,比如小时候在杭州珠市上遇见的女子,显然是青楼中人,无法接近,只能存于想象中。现实中最懂自己的人是小绸,可不是有情绪吗?就像人们常说的冤家。蕙兰的闺密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自己很得意,就是她的婆婆,夫人。这一对婆媳其实是一对闺中伴,以蕙兰的话,是前世里一定是母女,要是我有能力写一个太虚幻境,她们就是兄弟的前缘。但我完全无意去写同性爱、“姐妹情谊”,我就是写女子间的感情。
钟红明:天香园和其他园子的区别,除了旖旎和曲折的楼阁,就是有出产,桃子,桃酱,墨厂,最重要的是“天香园绣”。闵女儿巧夺天工的手艺,因为出身世家的小绸的诗心书卷气,有了另外一番气象,直至有了希昭墨气清远、气息高古的画意加入,刺绣从一种器物衣冠的装饰,变成绣画,将绣作了诗书,从娟阁女红中脱颖而出。您这样的设计,有历史实际的影子吗?还是从汴画而出的想象?这后面蕴含着什么?
王安忆:这就是历史的馈赠。在史料中翻检,发现露香园不止有“顾绣”,还有水蜜桃、藕粉、墨、酱,明代的园子虽然多,有出品的似乎只有这一家,也许没有好好查。从这能窥见园子主人的性格,喜欢制东西,倒合了明代的经济生产繁荣的状况。顾绣与汴绣有什么传承关系很难说,我也曾经考虑过闵女儿是与北宋有关系,但后来还是决定就近解决。因为当时交通不发达,物流也不通畅,很可能此绣非彼绣。上海博物馆曾举办过一个顾绣展览,当时不在上海没看到,后来上博一位姓陈的副馆长送我一本顾绣的图册,做得非常好,不仅有图片,还有针法的分析解释,很详实。仔细看了,明白顾绣的特色就是写实,这也符合明代普遍性的审美观。我曾在济南附近灵岩寺看一堂罗汉的彩塑,出自明代工匠的手,写实极了,脸相一定是从世间人摹下来,就是你我他,生动有趣。顾绣的第二代,也是绣艺巅峰人物,名叫韩希孟,又名“武陵绣史”,从“武陵”两个字出发,我就决定她是杭州城里的女儿,也好通古到南宋。“顾绣”史上留名三代人物,一是缪氏,据传是顾家妾;二就是韩希孟;三是顾玉兰——不觉得有趣吗?韩希孟和顾玉兰最后都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上海图书馆吴建中馆长将馆藏的一本顾绣图册偷借出来给我看,那是一九六三年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合出的一本图册,文字介绍不出二千字,将事情交代得清楚明白,我全部抄下来,故事的结构一下子就有了。
钟红明: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是截然相反的。申儒世和申明世,柯海和镇海。而相似的,比如小绸和希昭,您在小说中说,有时相似的排斥,相怨相嫉,通着的就是隔断的,同道的就是陌路。这后面有您的对人的本质上的界定吗?
王安忆:总体上申家的人都是声色犬马一路的,只是有个体差异。申儒世是正统里的人,因不能想象这一家没有仕宦的背景而能积累财富,但也到此为止,中国不是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转相了。所以要及早把申儒世打发出局,余下这帮人挥霍起来就没了阻力。不过具体到个人总还是有着自己的发展逻辑,老、病、家道衰微,都会给人以影响。比如申明世,老景里就有一时消沉,可寻木做棺材的计划又鼓舞了他,我很喜欢这一节,似乎是计划外的一笔,但真的很像他,就是看得开,超级唯物主义。写实派说的人物自己行动起来大约就是指的这个,其实呢,并没有那么神秘,还是严格按照性格的设计而发生的。到这一节,人都快入土了,再有什么玩乐?还有,做棺材。镇海的人生哲学以进庵子为结果,同时也出局,免得再生出一个反对党。我喜欢人物事件简单些,余出来时间空间写性格、感情、命运。
钟红明:小说中多处谈到宋室南迁而来带来的变化,讲到南朝风气,讲到血脉。比如就城市而言,余杭和上海的不同;南宋过来的人,一是忠义,二是入世。吴先生喜欢唐寅的画中有人间情,他强调信义。一般小说处理到跨度较大的时代背景,比较喜欢把主人公安排在家与国的抉择中。达则兼济天下原来是中国读书人的一种选择。但是您的小说中的士子却没有这样。是因为身处一个从繁华开始蜕变的年代吗?还是入世和避世的一种更迭?就像发生在申明世身上的入世和避世?
王安忆:刚才说了,“南宋”是要让天香园绣通古的那个古,也是将沈希昭这一代精英放在杭州的缘故。所以就大大地写了一番南宋遗风,我是将南宋当作希昭的前世。说到这里,我特别要提一提我们的文史掌故学者,我在八十年代初在杭州买了一本《说杭州》,作者名叫钟毓龙,从其公子写的后记得知,老人生于一八八○年,殁于一九七○年,清光绪癸卯举人,历任许多所学校教师校长。这本书从得名、地理、城邑、坊巷、人文、风俗等等说起,面面俱到,令人惋惜的是有多处缺失:说桥、说兵祸、说火患、说工商业、说祠庙寺观、说古迹、说园林别墅、说事、杂说,可以想见遗失于如何的动乱时节。我有习惯到每一处购买掌故传说,基层县、市,凡有文化馆就都有撰写文史的小组,但是近些年已不再看得到这类书籍。这本《说杭州》在我书架上放了二十多年,平时常拿下来翻看,觉得又长知识又有趣味,虽只是客观记录,却看得见一派繁华。因母亲是杭州人,就觉得杭州与自己也有关联。这一回可是派上大用处了!我以为,江南有几次立朝,虽多是偏安小朝廷,但对助长文明风气至关重要,埋下一些王气,又不全在正统里,格调性情就有一种旖旎。总之,要为希昭寻一个好出身,这个人物可说横空出世,南宋比较符合条件。自然,史料也提供了线索,就是说韩希孟的绣画粉本多描摹宋元小品。史料虽极简单,但也大致规划了路径,让我沿了轮廓勾勒我的故事,历史是自然的手笔,具备大逻辑,我对它是有依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