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冬升:鹄的本来
尔冬升 商羊
一
其实他虚岁五十一了,但大家仍然叫他“小宝”。这个当年由姥姥起的寄托长辈宠爱的小名,怕是以后都将跟着他,一直到更老、更不小宝的时候。
五十岁生日的正日子在去年12月底,那个时候到日本拍戏,忙得连染头发都没了心情。后来文隽去现场探班,带回的照片中有两人合影,两人都是一头白发。几乎所有看过照片的女孩子都会惊叫起来:小宝有那么老了吗?文隽说,那是啊……我们同年的。女孩子就嘀嘀咕咕:说是这样说,但,这是小宝啊……
那部戏名叫《新宿事件》,自去年11月开机到今年年初关机,拍摄过程曝光极少。五月戛纳电影节期间,曾影影绰绰发过新闻,透露影片上档时间为9月;而后,又音讯杳杳。私下里,间或有小宝的消息,说他去了泰国做后期或者去日本补拍镜头,有时候,为影片送审出现在北京……记忆中,小宝是一个笃定的人,他的习惯手势是交迭双臂于胸前,而神情总有点微微笑,所以就常常有一种等着看戏的闲散,所以,无论传说中他怎样忙于跑东跑西,都会让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于他,却还是不慌不忙的。
7月,香港,小宝开着白色的奥迪穿梭在九龙城中,找一间可以吃饭也可以抽烟的餐厅。“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哪里可以停车、哪里有好吃的东西……”
“那么‘新宿’怎么样了呢?”
小宝说,今天超热。就自己笑了起来。
现今的中国导演当中,少有小宝这样相貌堂堂的。老一辈中倒是不少。当然,说到一个男人先说长得好不好,是有点幼稚,尤其男人们对于被大多数女性公认长得好的同性,多半不以为然;而对于类似“相貌”这种就像电影一样属于各有所好的话题,也从来达不成一个广泛共识。不过,饶是如此,还是要说,小宝确实可当“相貌堂堂”这四个字。
“其他导演……也有长得好的……”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客气一下。如果一个小朋友被赞好看像叫小名一样一直到了五十岁,好看就成了胎记,于人是与众不同,于他是与生俱来。一个好看的人说“好看有什么用”和有钱人说“钱多有什么用”一个意思,就是客气地承认了一个公认的事实。社会常识和社交经验都告诉我们,以貌取人自古就有,不由自主。《史记》记载中最早的出处,是孔子圣人对于内贤外丑的弟子子羽的错判――孔圣人都如此,何况凡人你我。心理学上说,以貌取人的心理动机缘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50%以上的第一印象来自外表,其次是言行举止。也就可见,在并不了解的前提下,好看的人相对容易博得他人好感。
因此,言及小宝,首先就有一个优势:很多至今还未曾熟悉和了解他的人,如果看过早年的粤语片《三少爷的剑》或九十年代黄蜀芹版本的《画魂》,或仅仅只看了去年春节火爆一时的《门徒》,如果还能够记得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少爷或温文儒雅的潘赞化或神定气闲的缉毒警官,大概会对他已经有了好感。陈可辛说到十来岁的时候在香港街上看到当时正在热恋中的小宝和余安安,大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又正好在一起呢?就像一对神仙一样……
很多年后,他们终于第一次合作《门徒》,一个是导演一个是监制。距离初见,当中已经三十年过去。这个做导演的至今不知彼此第一次见面,那个做监制的因为他的外貌,留下怎样深刻的记忆。这恐怕也是一个男人说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好看的时候,最妙趣横生也最事不关己的评价了。陈可辛的好,在于实事求是;而尔冬升的好,在于从来也不挟貌自重。
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是1986年的《癫佬正传》,讲述底层精神病患者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和社工、传媒之间的曲折故事,揭示不为人知的社会盲区人群悲剧性的命运。在当时普遍营造温情怀旧的文艺片空气中,该片无疑别开生面;一经问世,举座哗然,也由此奠定了小宝之后所有影片的基本格调。同母异父的大哥秦沛因此获得1986年第二十三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和1987年第六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两尊最佳男配角奖座,首执导筒的小宝成为了香港影坛一大惊喜。此时,距他入行邵氏做演员,不过短短十年。
之后,拍摄《人民英雄》,将第七届香港金像奖的最佳男女配角尽收囊中,并被香港、台湾两地再度誉为当年佳片。
约定俗成中,稳固其大导演地位的影片是1993年执导的《新不了情》,当年香港无论是导演会还是金像奖,无一例外,都将最佳导演的奖杯颁给了他。同时,在其获得的六尊金像奖奖杯中,除最佳男主角外,所有最主要奖项悉数囊括。
转行做导演至今,截至2008年《新宿事件》,二十年,十二部电影,获奖不下六十个。如果登录由他挂帅的“无限映画”公司网站,将看到完整记录。平日里,他关注民生,喜欢和各阶层的人打交道,其固有视线的专注投射,使所执导影片呈现出洗练的风格和纪实的力量,从而真实涉及了香港社会尤其是底层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困境和伤痛。香港评论界说:尔冬升可能并非香港电影界最出色的电影人,但肯定是最有心最有胆的一位。
这样的评语对比他公子哥儿一般的容貌和做派,常常会让人非常好奇。
商羊: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一部老的粤语片,你和钟楚红演的,她演一个神婆,撑一把伞就可以隐形,你演她男朋友,穿一身橙色的运动衫裤,傻乎乎的,又高,就像一根胡萝卜。
尔冬升:《我爱神仙遮》?那是钟楚红的第二部电影吧……(笑)那时候钟楚红才傻乎乎呢。
商羊:你不喜欢自己演的电影啊?当年邵氏的当家小生,十年五十部电影,至今还是很多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吧?
尔冬升:(笑)我要是有那么多钱,就把以前演的片子全部买下来,烧掉。
商羊:真的蛮傻的,脸红扑扑的,还涂红嘴唇……《三少爷的剑》当中对喜欢他的女孩子说,小丽,我觉得我没必要和你睡。
尔冬升:呵呵……后来做导演了,一想到如果还要戴头套演大侠,就会想吐。
商羊:演太多了,烦了。
尔冬升:一部分原因是,还有其他。比如演员的生活和大家是脱节的,我做演员的时候,就不知道泡面可乐多少钱;现在去问刘德华,大概他也不会知道白菜萝卜多少钱。那种随时曝光的生活,没有安全感,现在香港狗仔队那么厉害,就尤其了。还有,最主要的,我不要做甘草演员。
商羊:药引子不是很重要?
尔冬升:很重要,可是我不要做。(笑)我要在剧组里做最重要的那个人。
商羊:唔,不错。
尔冬升: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忍不住笑)我现在年纪大了,说这样的话大概没什么人可以骂我了。
商羊:做了香港电影圈的小宝很多年,见谁都是叔叔阿姨,谁都宠你,谁也都可以教训你……有一天发现自己做叔叔阿姨了,可以抬头挺胸了。
尔冬升:我对香港电影的第二代都很好的,现在不下有三十个入了这行吧,目前为止,最红的也就是谢霆锋。秦沛的两个孩子要入行,都是学音乐的,做的曲子还都不错,我说做幕后我还可以帮忙,要是做歌星什么的,就帮不上了,唱片上的事情我不懂。
商羊:你还蛮喜欢管教后生的嘛。世家子,在圈子里长大,好像都很注意敬老;爱幼就另说了,爱幼要看人品了。
尔冬升:我是特别尊重老前辈,但是,我前面说,我不要做甘草演员,也是心里话。我不是不尊重他们,但人跟人不同,我就做不到他们那样:年纪嘛也大了,所有晚辈都很尊重你,在剧组里都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小宝哥小宝叔,但你一直演的就是配角,虽然没有这个配角,主角都不成戏……我不要做那种演员。
商羊:人各有志。
尔冬升:那种感觉……不喜欢;而且我看了太多,知道再红的演员,也早晚有下去的一天,我不想坐着等那一天自己来找我。
商羊:危机感。
尔冬升:那时候老演大侠,楚原导演有一次对我说,骄傲骄傲,人要傲,不要骄――我一直都记得。
商羊:你是在很红的时候就想到要走了?
尔冬升:是,(笑)我不想等到有人赶了再离开。
商羊:所以做导演了,所有人都围着你。
尔冬升:(笑)大概我喜欢控制局面。
商羊:能够做导演的都有极强的控制欲,不过不是都愿意承认的。
尔冬升:做电影,从有一个想法开始,慢慢弄,最后弄成一个片子,大家看了会哭会笑会骂会赞……很奇妙的。
商羊:家里人都反对你改行做导演吧?一个家里出两个最红的小生,多不容易。
尔冬升:反对,当时都反对。我出道时大家都关照,都是家里的朋友,而且我是姜大卫的弟弟,谁敢欺负我?(笑)姜大卫那时候多红啊,我么,还可以……现在家里人觉得我的选择还是对的。
商羊:那是因为你做导演也成功了。
尔冬升:觉得我做得还可以。
商羊:突然谦虚起来了……
尔冬升:(笑)也不是,成功?有多成功呢?电影本身就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要让现在的我来说电影,我真的觉得它没有以前我们认为的那么重要了。这其中不仅仅是我们的心态有了变化,其实心态有了变化之前,是现实发生了变化――其实,让现在的我来谈电影,我都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生活中有很多可以谈的事情,电影未必是其中的一件。你说,你觉得电影重要吗?
商羊:不……那么重要。
尔冬升:就是嘛。
商羊:作为观众来说,如果我今天想好去看一场电影,晚上下雨了,或者说,男朋友来约我了,那么我可能就不去了。
尔冬升:对啊,你看……
商羊:但是呢,如果不期然地看了一部好片子,那种沉浸在其中的快乐或感伤,是下雨或者男朋友也不能一时取代的,这种时候,电影好像又显得重要了。
尔冬升:也对……(笑)我不是对电影失去了恭敬心,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个东西了,当然我喜欢这个事情,觉得有趣,也有意义。但是,现阶段的我们,做电影,感觉上就像是一群蚂蚁,排成一队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走着,边上突然一只大脚一踩,“轰”地一下,全都走散了;然后大脚踩过的地方拿布一擦,原来的气味没有了,我们也就无法再找回原地、找到彼此了。所以我说,现在谈电影,有什么可谈呢?
(沉默)
商羊:你喜欢香港吗?
尔冬升:现在也不那么喜欢了……觉得香港不适合生活。我喜欢纽西兰,那里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很真诚的友善,他们那种笑容,还有说话的神情,都让人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开心,很平静。五十岁一过,我倒常常有一种遁世的念头。
商羊:其实,在《门徒》里面就看得出来。
尔冬升:有吗?(笑)不会是因为我安排了刘德华那个人物,他过那种生活,就被看出来了吧?
商羊:不是刘德华而是吴彦祖,是从吴彦祖身上看到的。
尔冬升:是吗?(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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