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多年后,当父亲刑满释放,拎着包裹走往回家的一条偏僻小路,当他看见夕阳,小草,野花;当他走累了,索性坐下来,回头看看身后的山峰,高墙,电线杆……这些孤寂的物件陪了他八年,层恋叠嶂的让他想起自己雾蒙蒙的一生!当他的眼睛掠过蓝天白云,终于能看到更久远的往事——他所经历的荣华富贵,以及他从荣华富贵中焐吸到的冬阳的温暖,我父亲闭了闭眼睛,他后来跟我说,那一刻他脑子有点闷。
我父亲的脑子坏掉了,八年的牢狱生活使得他根本不在现实里,人生的荒诞感其实在很多年前他 从中学老师一跃而为市委办秘书的时候,他就略微感觉到了;所以晚年的父亲常说,越想越觉得是一场梦啊!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也有种做梦的感觉,人世亦真亦幻,若不是亲身经历,恐怕很难有这种体会。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身陷牢狱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母亲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比过往的繁华,那不是荒诞又是什么呢?
我母亲是个很有身份感的女人,以前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在父亲发达以后,她就辞了职,过起了相夫育子的官太太生活。其实父亲的发达,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我母亲,这使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依我看,她的满足与其说来自物质,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自尊自足。我举个例子,在我们家门庭若市的那些日子里,由我母亲经手的小恩小惠总是有一些的,比如冰箱,彩电,洗衣机,照相机(这都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过年过节时我的压岁钱,全家的吃穿用度:羽绒衣,羊毛内衣,进口水果,乡下的土特产品……
我们果真需要这些贿赂么?需要也是需要的,但最让我母亲喜欢的,恐怕还不是这些物件本身,而是它背后所散发出的人世的光辉,这光辉里有整个的人情世故,使人忍不住就想回味叹息:送礼也需讲究的,话不能明说,但又不能不说;坐在富贵人家的客厅里,首先笑容就不能寒缩,言谈可以谄媚一些,但必须得克制,否则就是下作了。坐在富贵人家的客厅里,最讨巧的不是巴结奉迎,而是要跟这户人家的主妇取得联络,比如适当的时候,可以推心置腹,说说爱情、婚姻、孩子等诸多烦恼,说说烹饪和时装,当然了,要是熟了,那便是什么胡话都说得的,比如乡野趣闻,男盗女娼……
我记得好几次,我母亲坐在客厅里咯咯地笑,她是真的开心了。权势人家的尊贵她想要,市井小民的粗鄙热闹她也喜欢,而这两者,在父亲当权的那些日子里,竟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不得不说,我母亲一生所能体味到的幸福全在这里了,它是欢乐,体面,尊严……你明白了吗,当她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而她又不惜屈尊,愿意平等待人;当她知道,自己的枕边风很有可能改善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和境遇,我母亲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于别人,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还有什么比这个让她活在世上更有滋味的呢?
我母亲绝不是个愚笨的女人,事实上她非常精明,对人世的转弯抹脚处,她闭着眼睛都能安全通过,我父亲后来的发达,一部分是由于她的督促携助。
她也不算贪婪,比如在受贿这件事上,她绝对知道哪些是非收不可的(否则就太不近人情了),哪些是可收可不收的,哪些是收了有危险的……她把眼风稍稍向上一抬,芸芸众生全在她脑子里流过。为丈夫的仕途计,她一直都小心翼翼,也为他挡了不少事;适当的时候她也会回送一些小礼,这就有礼尚往来的意思了。
做官不是为了受贿,但做官躲不过受贿,一直以来,我母亲都以为,她已为丈夫找到了一条安全路径,所以对他后来的出局,她也只好感慨命运不济了。
我母亲所说的命运不济,是指父亲领导的犯事,很多年后,她还忍不住向我抱怨说,黄雅明是真糊涂,他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收;什么人能交、什么人不能交,他怎么就没数了呢?他哪怕稍微小心点,你爸也不至于今天这样!
黄雅明是父亲从前的领导,以前是我们这里的市委书记,后来升任副省长去了。早些年,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他,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戴着眼镜,喜欢背着手,稍稍有点驼背。总之,他天生一副为官者的派头,表情严肃,性格果决,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发表电视讲话时的严厉口气,坐在主席台上,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还有他赶赴抗洪救灾第一线,穿着雨衣,双手掐腰站在河堤上。
或是大年初一,他率领四套班子成员,驱车赶往乡下,给贫困户带来“党的温暖”,他坐在破旧的房舍里,膝上放着一个孩子,手拉着一个老太太的手,也不过是说些家常,问问收成怎样,家里有几口人,这时候,他亲切得就像这户人家的亲戚。
这些,我们都是从电视新闻里了解的。他所到之处,难免人头攒动,而他背着手,只是静静的。有那么一瞬间,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的目光遍及四野,到处都是。总之,他向我们老百姓展示了一个官人所应该有的气魄和和魅力,使我们唏嘘向往,使我们满足叹息。
有一次,我母亲竟在人群里看见了父亲,他穿着单衫,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在离黄书记不远的地方挤进挤出,忙得不亦乐乎。
我母亲喜得直推我,说,快看快看,你瞧你爸的样子,屁颠屁颠的。
可是镜头一闪而过,我竟错过了父亲“屁颠颠”的模样。那天晚上,我们全家莫名其妙都要有些兴奋过度,想来父亲不过是千百人群中的一个,他的电视形象怕也未必好,忙得汗流浃背的,那样子也就一个小喽罗,然而我们都为他感到激动,就好像他挨着领导近,他身上总归也能沾上一点官气。
从此以后,我们全家定点收看电视新闻,只是我们再没看到父亲,看到的都是黄书记。
照实说呢,黄书记这人还是不错的,他虽然会做些官样文章,在我们这一带的声名却相当好,因为亲民,也毕竟做过一些实事。他在任五年,关于国企,引进外资,安置下岗工人,都进行过卓有成效的改革,而这些,都是他的庸碌无为的前后任不能及的,可是他的前后任平安无事,他最后却死在了监狱里。
他被判了二十年。由于他的东窗事发,带来了一大群人的家破人亡,这些人多是他从前的部下,或是亲信,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
他是得癌症死的。他死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服刑,当我们把听来的消息转告给他的时候,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没有说什么。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世如此,直叫我们无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