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心里有谱
(2009-10-28 14:3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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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在这本书里,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村庄所有村民的面目,读到关于他们的命运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群体的梦想,看到一个个梦想是如何实现或破灭的。以这些故事为基石,我们还能建立一套坚固的中国观。
新窑子人很穷,他们的基本梦想就是发财。务农不能发财,他们就当兵当出去,考学考出去,买户口买出去,打工闯出去。这些路走不通,或者代价太高,支付不起,那就转身卖瓜贩菜,开车拉脚,养羊种树。纯粹种庄稼的人,无论在别人的心目中,还是在他们自己看来,都是最没本事的失败者。
我认为他们很正确。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我们辛劳一年,收入不足城镇居民的十六分之一,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我们将编织什么样的梦想?
2003年,据新窑子村的党支书说,该村的人均收入为500元。以当年的市场价计算,新窑子人每天只能吃一斤半玉米面。同样在这一年,中国城镇居民的人均收入大约是8400元。上述一比十六的差距就是这么算出来的。当然,村支书的数字照例有两套,我请黑明打听了,他们报给上边的数字是1200元,接近陕西省农民的人均收入水平。即使按照这个比较漂亮的数字计算,新窑子人与城里人的收入也相差七倍。
秦朝宰相李斯曾经注意到两种老鼠。一种生活在厕所里,“食不洁”,还经常受到人和狗的惊扰。另一种生活在粮仓里,吃得好,住得舒服,又不受人和狗的惊扰。于是李斯想到了人的不同处境,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这段故事让我生出两个困惑。第一个困惑是:如何用描述人类社会的语言表达这种差别?这两种老鼠是属于不同的阶级或阶层呢,还是属于不同的行业或国籍?城里人和农村人应该算不同的身份呢,还是算不同的职业?第二个困惑是:生活在厕所里的老鼠,为什么不迁到粮仓里去呢?
对第一个困惑,我还要在各家理论中寻找,找不到合适的,我准备生造它一个新词,例如“阶群”之类的,既有等级性,又有群体性,横竖都说得通。至于第二个困惑,我已经从黑明的故事中得到了启发,这就是:迁移需要信息,需要本事,需要承担风险,需要克服障碍,总之是有成本的。
黑明写到一户人家,1998年花钱为儿媳妇买了延安的户口,户口的价格是3500元,等于一个村民七年的收入。七年的辛劳,这就是新窑子村民与延安城镇居民这两个阶群之间的攀登距离。不过,新窑子并不是最底层,这里距延安只有16里地,各种机会比更偏远的村庄多,于是绥德县和安塞县的两个外来户买了新窑子的户口,分别花了1500元和2600多元。按照当地宣称的收入水平,这段距离意味着五年左右的艰苦攀登。同样,延安也不是最高层,六七年前,听说北京市的户口卖到十万元,足够新窑子农民攀登二百年。凭借这类数据,我们可以拼凑出一幅中国社会的图景,或许那像金字塔,或许更像多尖宝塔,近似高原之上有群峰的景致。
新窑子村民要变成城里人,常规通道是读书考学。新窑子出过一个大专生,那是全村人的骄傲。中专比较大众化,但这段路也要走三年,花费两万元,毕业后还未必找得着工作。如此巨大的代价与风险,一般村民应该望而生畏,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宁愿背一身债也要供孩子读书。用他们的话说,这是让孩子脱离“苦海”。
还有一条路就是出去打工,每个月可以指望三四百元的工资。这个数字还不到正规城镇居民人均收入的一半,只能算小半个临时城里人,而这也需要信息和门路,需要背井离乡和更高强度的辛劳,同时还要冒拖欠工资白干一场的风险。这两年应该好一些了,在孙志刚案发生之前,如果预测进城打工的风险,恐怕还要把收容挨揍和遣送回乡算进去。人家的地盘不让随便进。
我很喜欢黑明这本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窑子很像我们村——我当年插队的地方。1996年,新窑子有58户人家。1976年,我当过指导员的那个山区生产队有57户。那时我们队的日值是三毛五分钱,当年新窑子的壮劳力每天也挣三四毛钱。看着黑明拍的照片,随着他在新窑子走家串户,我就想到了我们村,想到了我当年熟悉的人家,听见了他们的笑谑,闻到了烧秫秸和猪食混合的味道。看到新窑子知青的照片,我简直就像见到了自己。
我们村是我判别真伪的参照系。关于中国历史和现状的理论和叙述,关于中国人的种种说法,一旦让我迷惑了,我就拿来与我们村比较一番。说得靠谱,我就接受;离谱远了,我就不拿它当真。这个办法很笨,难免限制人的想象力,也无法帮助我领悟IT之类的高新产业,但可以保证我不脱离常识。我不会把北京上海看成中国,不会把书本电视上的理论和宣传当成现实。我经常犯错误,但不至于错得太离谱。
读了黑明的这本书,认识了那些有血有肉的农民,我感觉更有底气了。在他们的经历中,我对共和国历史的许多看法得到了有血有肉的印证。他们今日的奋斗和挣扎,又为我补上了一段参照系中的空缺。作为一个有八亿农民同胞的中国人,心里装了一个完整的村庄,了解这个村庄与整个社会的基本关系,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感到心里塌实。
新窑子正在变化。在如此大规模的摆脱自身处境的努力之中,中国农民必将在未来数十年中左奔右突,直到普遍不安于位的原因消失,新的均衡局面形成。也许这将成为本世纪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变化之一,其结局和影响将大大改变世界的面貌。希望黑明通过他的村庄跟踪这种变化,让我们心里有谱,也让后人看到一个完整鲜活的故事。
注:吴思,男,1957年生于北京,出版有《潜规则》《血酬定律》《隐蔽的秩序》等多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