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在北京“扫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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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克在北京采访
在黑克参战的一年当中,他的战友伤亡极其严重,尤其是一位名叫郭建军的男孩儿给我印象最为深刻。他和弟弟从小同学,经常出入我家,并和弟弟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在一次激战中,郭建军身负重伤,当天就被直升飞机运往昆明,几次手术,终于保住性命,肚皮和背上缝了百余针,至今他的体内还携带着多块敌人的弹片。后来听黑克说,那次他的很多战友都被炸得惨不忍睹。当他看到郭建军被抬下山的惨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包括军旅摄影家袁熙和王红也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和受伤。
说到郭建军受伤,我想起当年他父亲得知儿子受伤时的情景。记得有一天傍晚,郭建军的父亲突然推门走进我家,刚一进门便放声大哭……我父亲问他:“怎么啦?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他说:“孩子受伤了,我马上连夜去云南,来给你们说一声。”我父亲问:“谁说的?消息可靠吗?”他边哭边说:“可靠,前天晚上受的伤,人昨天已经被直升飞机送到昆明军医院了,部队刚打电话说的,说人还不清醒,家属可以去看,医院的地址和电话都给我留下了……”此刻,我的母亲早已满面泪水,似乎瘫软在了沙发上一言不发,当时一家人都被惊呆了。父亲问他:“电话里还说什么了?”郭建军的父亲说:“好像再没说什么,我拿起电话一听就蒙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腿都软了,接完电话连路都不会走了,心想灾难真的到我头上了吗?”父亲安慰道:“不要哭了,部队既然来电话叫你去,就说明人没事,这一点你放心!”他说:“人肯定活着,要不不会让家属去看,不过肯定伤得很重。”父亲又说:“不管重不重,你给家里人说一说赶紧走,既然部队来电话了,肯定是有问题,快走吧,不要耽误时间了!”他擦了一把眼泪说:“那我走了,一会儿先坐夜车到西安,然后再坐火车去昆明……”当我和妹妹陪着父母把他送出院子看他低头远去的背影时,我的心里很是复杂。回到家中,母亲还在流泪,父亲只说了一句:“估计人没事。”母亲说:“不知咱……”还没等母亲把话说完,父亲便打断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于是母亲没再说什么,一家人只有默默地面对这一灾难性的惨状。
1987年,郭建军因战致残,提前复员。初到我家时,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装,脸色苍白、弯腰驼背,尽管如此,我们全家人都还感到兴奋不已,尤其是父亲和母亲,就像看见几年没有看见的儿子一样激动。当郭建军撩起衣服展示他那密密麻麻的伤口时,父亲便问起了他上山打仗的情景。他说:“那天晚上‘拔点’本来没我的事儿,我还是通过走后门和拉关系才上的阵地,一起上去的基本都死光了,包括连长、排长和班长都死了,要不是命大,我早死了!”
记得有一次黑克说:“郭建军受伤之后,那天上山抬伤员的大多数人都是延安老乡,要不是老乡,恐怕郭建军也活不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老乡肯定先抬老乡,不认识的肯定放到最后才抬,要是抬得晚,流血就流死了。那天抬郭建军下山的都是延安兵,也都是我们一年的兵,互相都认识。他们刚上去就看见郭建军被炸得很惨,躺在战壕里一动都不动,刚开始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发现他还在动,所以第一个就把郭建军从阵地上抬下来,时间一点儿都没耽误,所以他才活了下来。”
黑克当过工兵,也当过炮兵,不知多少次冒着枪林弹雨保家卫国,也不知多少次在生死关头逃离危险。由于他从小习字练武有点灵气,于是参战的第二年便被调往师政治部工作,当他给家人写信说自己等于进了“保险柜”的时候,不少参战家属纷纷向我家投来羡慕的目光。后来黑克在后方经常给家中邮寄和转寄一些他和战友们的照片、信件和录音带,使得不少参战家属无形中把我家当成了一个聚点。记得那时,不少参战家属经常在我家院子里围成一个圈子,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就像看电影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圈子中间我家那台老式收录机,听着黑克从前线寄回的录音。黑克每次寄回的录音带,声音都很杂乱,里面有的是在安慰父母,有的是在猫耳洞里唱歌,也有碰杯和划拳的声音,甚至还有枪声和炮声。听着磁带里的各种声音,每位家长都是竖起耳朵在嘈杂的录音中寻找和辨别自家孩子的声音,这样的情景在我家持续了一年之久。好在1987年换防之际,他们所在的部队撤回了陕西,这才使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年,黑克和郭建军就像英雄一样,他们火线入党并荣立战功,被评为老山优秀战士。一时间,音乐、电影、媒体,他们这代人成了主角,被全国上下称之为“最可爱的人”。复员后弟弟被安排在某油田工作,不久又去天津上了大学,毕业后再次回到故土成家立业。郭建军却因“残疾”被油田拒之门外,最后进了他父亲所在的机械制造厂当了工人。20年后的今天,郭建军依然拖着为党效劳的“残疾”身躯面临下岗,全家4口人的月收入还不足800元。
五年前,黑克突然给我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也是我有生以来收到他发的第一封邮件,那封邮件他写得很长,不仅谈到了家庭和工作,而且谈到了他的未来。其中明确表示,希望能到北京做一名摄影记者。收到弟弟的来信,我赶紧开始在北京给他找工作,此刻恰逢《法制晚报》创刊并招兵买马,于是通过朋友们的热情帮助,不到一周,弟弟便从油田赶到北京,实习、体检、签约,最终实现了他的梦想。
黑克漂到北京将近五年了,第一年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好像压力很大。第二年,工作有了明显起色,爱人和孩子也随他移居北京,并且购买了属于自己的住房,一家人在一起相互照应,用心培养着孩子。第三年他有了一辆最为喜爱的德产汽车,发稿率也明显上升,有时报纸连续几天的头版大照片都是他拍的,照片质量也在不断提高,而且连续好几年被报社评为“A类”记者。报社还给他更换了全新的摄影器材,因此他对工作更加卖力了。第四年,他被报社派去采访了南方冰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等多项重大事件,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年黑克先后获得“2006北京新闻奖”、“2007北京24小时影像大赛”金牌奖、“2008北京奥运摄影大赛”佳作奖、“2008中国抗震救灾优秀摄影家”称号……
五年来,母亲始终不放心她那漂在北京的小儿子,因为黑克在母亲心里永远都是最小的孩子。我每次打电话给母亲,她第一句问的总是黑克的身体和工作,接下来才问我的情况。最近母亲来京,终于看到了黑克的幸福生活,也感受到了他的工作状态,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当年在战场上洒过热血的这代人已是人到中年,个个都承担着繁重的生活压力。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尤其是那些荣立过战功的残废军人,谋生更为艰难。细想想,在他们身上,几乎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风采。对弟弟来说,好在他的工作和爱好紧密相连,尽管每天“扫街”很疲劳,但逢年过节在一起吃饭,常常能够感受到他的愉悦,这一点是我最为高兴的事情。
现在,我每天下楼几乎都看不到黑克的车,虽然同住一个小区,但有时一个月也见不了一次面。好在每天晚上都可以通过当天的《法制晚报》看到他的行踪,有时还会通过他的博客感受他的摄影语言,不少作品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深深地打动着我,我也深知那些照片的来之不易,因为他在采访过程中,文件无数次被人强迫删除,相机也无数次被抢、被砸,多亏报社领导一次次出面维护了他的行动。
记得他在自己的博客里留言:“如果我不在家,那我一定在新闻现场,如果我不在新闻现场,那我一定在去新闻现场的路上。”几年来,这句话经常让我想起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有时也会为他提心吊胆。
今天,弟弟的摄影集——《一个北漂的影像日记》即将出版,作为他的哥哥,理应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黑克,好使大家通过这些文字进一步感受他的影像,也使大家通过他的影像了解他的人生。
黑明\写于北京
(全文完)
黑克的空间: http://heike.blsh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