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成就诗歌
》杨通
童年时的“一块石头”一直留存在我记忆中。那是乡村生活的一次际遇——已经下了几天大雨的一个雨天,我在巴州区三江镇天马山读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数丈高的坡坎下面时,突然从上面滚落一块石头,把我惊了一大跳。从此,童年时雨水中滚落的“一块石头”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20岁后——即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习诗,那块“石头”时常会在我的诗歌边缘徘徊,它仿佛是在提醒我——该为它写首诗。怎么写呢?写什么呢?我也想过西西弗斯推着的那块石头,但它不是我要表达的那块“石头”——因为西西弗斯的石头和我的石头是反方向的。断断续续地我也写过几首关于“石头”的诗,皆与我童年时的那块“石头”不相匹配。
时间大概到了2000年,在某幅摄影作品里,一位离群索居在林中湖泊边的白发老人,坐在傍晚秋雨中的木椅上,垂首而息。那一刻我刚好看见离开乡下老家跟我进城居住多年的父亲,坐在十二楼的阳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的落日……随之,“孤独的老人”和“发呆的父亲”,引出了我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挤在雨水的队伍里/从山顶走下山谷//雨过天晴/在空旷的草地上/我看见石头在孤独地老去”。写下这几句,当时我还是挺满意的,以为完成了一首诗。一段时间过后,再看,感觉只有这几句并不是一首完整的诗,我还得等待下面的诗行出现。这一等又到了2006年初,在乡下采风时听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某村一位青年外出打工,走后一直杳无音信,10多年过去了,其母亲以为儿子已经死在了外面,便在家为其修了坟墓,随后不久母亲也去逝了,她把自己与儿子葬在了一起。30多年后的某一天,已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的儿子回来了,跪在自己和母亲的坟前,哭诉:因为一直在到处打工,一直没有挣到钱,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居无定所,所以不愿意回家……由此,我又想到了前些年每次回三江天马山老家,总会听到乡亲们讲,村里的人们为了追求理想的人生、过上富裕的生活而纷纷外出打工,其中,有的人一去不再复返;有的人客死他乡……至此,我的《一块石头》终于“等”来了后面的句子——完成了整首诗的表达:
一块石头挤在雨水的队伍里
从山顶走下山谷
雨过天晴
在空旷的草地上
我看见石头在孤独地老去
它让我想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
一生奔走,因为理想的包袱太沉重
再也回不到故乡
短诗《一块石头》的完成时间是2006年5月,在《诗刊》发表是2010年第1期(上半月刊),编辑是唐力先生,在“编后语”中,唐力先生请朱先树老师点评,朱先树老师说:“短诗要有两点:一个是好的句子,一个是好的诗意……我印象较深的是杨通的《一块石头》,写一块石头从山上掉下来,掉在山谷里,再也回不去了。最后几句:‘它让我想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一生奔走,因为理想的包袱太沉重/再也回不到故乡’,这种诗意的发现我觉得挺好,有一种生命的沉痛感。就如你,也可归入‘石头’这一类,心灵的浪迹。(唐力:是啊,我们也一样,‘理想的包袱太沉重’了)。他生活的感受,既是社会的,又是人生的。”……
是的,为了奔赴一个好的前程,我们或背井离乡只身前往,或拖家带口漂泊异乡,却始终在颠沛流离的路上。诗歌应是生活经验和生命感悟的积累,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人生在诗里,你的作品就是虚的、是飘的、是不诚实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到:“每个人降临世间,就是一个这样的沙洲升到了水面之上”“任何一种自然潮流,都无法使其保持独立性”。在我看来亦是,如果“一块石头”在自然形态中只是保持了它的“独立性”,它就仅是“冷硬”的“孤僻”的“索然无味”的个体,它必然要与它周围的、或更深远的事物发生关联,它的存在才更具有意义。
习诗伊始的1980年代,在达县地区《巴山文学》编辑部组织的创作笔会上,听老师讲诗歌的表达:“燕子来了,春天就来了”,有错吗?没错。但不是诗歌,是散文;“春天伏在燕子的翅膀上来了”,这才是诗歌的表达。诗歌是“形象思维”,是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拟人化(就是把除了人以外的事物人格化、人性化,以此来表现出像人类或像人行为一般的形象和形态。将本来不具备人动作和感情的事物变成和人一样具有动作和感情的样子——据百度)。诗歌是“想象”(设想,遐想,联想,幻想)的艺术,如果没有“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的物象与物象之间的相互勾联、转化与提升,就没有诗歌。所以说“诗人是会飞翔的人”。正如我诗中的“石头”因雨水被动的迁徙与“浪迹天涯的人”为求得改变而有了相通性,才完成了艺术的统一。当然,“想象”也不是信马由缰、风马牛不相及地“乱飞一通”,想象的“初始地”与“目的地”之间一定要有一根线连接着、且不能断掉。这也是一首诗的形式与内容的问题。比如,一座外部造型奇特另类、风格别致、十分美观的建筑物,其内部结构一定是钢筋一环紧扣一环的(“钢筋”即“逻辑”),否则它就会溃散坍塌。我很看重诗歌的“外部形式”,必须要有行数不等而分段的节奏美、长短句子错落不齐的参差美,而内在逻辑更是不能丢掉的灵魂。在《一块石头》中,由“雨水的队伍”想到了“打工潮”,由一块从山上掉下来的“石头”想到了被理想裹挟着不能回头的“人的命运”。
这便是朱先树老师说的“诗意的发现”了的“生命的沉痛感”。
一首诗的诞生并不是偶然的。《一块石头》虽然只是一首短诗,但其形成诗的过程却是漫长的、艰难的、更是复杂的。如果说这首诗还算“成功”的话,毋庸置疑是源于人生阅历与情感经历的不断叠加——是生活成就了我的这首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习诗以来,我并不刻意强调“写作的技巧”,我相信“水到渠成”,所以我会等,等诗歌的出现,诚如《一块石头》,等了数十年,终于等到了“满意的结果”。最后,说实话:我没有想过“如何写好一首诗”,但我一直在努力去写一首好诗。
写一首好诗,值得毕生去努力。
2025.7.2,巴州逸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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