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白鹤

》杨通

    阳光的丝线从高处飘飘绕绕地抛撒了下来，先是在白茫茫的晨雾里轻轻地缠绕着，然后用光的针尖穿上雾的一角，缭着水淋淋的雾慢慢地向上提升，缓缓地、缓缓地。阳光的金线越来越晃眼了。那些笼罩在田园、村庄、山川、河流上梦幻一般的雾帘最终被卷到了天上，一天的序幕就这样被抒情地拉开了。随后，鸟雀出林，禽畜出圈、舟帆出航、稻禾展腰、犁锄下地，好一番热闹景致。

    然而，对家乡美景的依恋，最是那一只只好看的白鹤。

    “白鹤白鹤乌脚脚，嘴里含个烟锅锅，背上背个油馍馍，喊你给我吃个，你说那是个空壳壳”。雪白的一身羽毛，光洁柔滑，银亮耀眼。一双乌黑颀长的细腿，站立时，总喜欢将一只脚提起，如此休闲，怡然自得。长长的颈子微微地弯曲着，一颗小巧玲珑、秀美无比的脑袋时而前后轻轻点动、时而钻进自己那温暖的翅翼里面，十足的娇媚。尖长的喙和后脑勺上一撮漂亮的“小辫子”，加上一对轻捷劲俊、阔大而温柔的翅膀，凑成了那样一只活泼可爱、精美绝伦的白鹤。当清晨湿漉漉的雾水滴落间，农舍屋后的苍柏上、傍河湾的竹林里，那些像棉朵一样扎满青枝翠条的白鹤已早早地醒来，一阵温柔的啼鸣后，便三五结队或情侣双双地舒翅振羽，扶风而起，向田野向山川向河流飞去。通常，它们的飞翔都会不急不骤，一双双翅膀像轻音乐的旋律起伏波动着，那么舒畅、灵逸、练达和有韵致。它们就那样飞着、缓缓地、飞着，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或斜绕林梢、或平拂稼禾、或低掠河面、或高擦云腹。像闲庭信步、风度翩翩的绅士，像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孩童。它们很少有疾飞如箭的时候。在白鹤飞翔的过程中，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都不会知道它们飞翔的真正目的。或丽日和风的阳春，或骤雨急风的仲夏，或暗云薄雾的深秋，或银雪洁冰的隆冬。其间，樱粉桃红柳绿，麦浪蔬烟秸云，田稻池藕滁茅……构成一幅隽妙无比、生趣盎然的四季水墨丹青长卷。白鹤栖息、散步、翩翔在这幅图画里，似一点点婀婀娜娜的野花朵儿，以独特的舞步展示着自己的美丽，用闲散的飞翔诠释着大自然的奥妙。除了白鹤，谁还能给我们的生存空间以如此的宁静、旷远与和谐。你看，在旷亮的天空之上，在幽谧的绿野之间，在清粼粼的湖光水色之中，白鹤或横掠或纵滑或平行或斜飞，那种姿势绝对不是一个平慵的觅食者的姿势，只把眼睛猥琐地盯在低处。即使从高处降落下来，也是那么温文而雅地双脚轻轻着陆，然后点点啄啄，见到食物不争不抢，我敢说白鹤是天地万物中最脱俗的生灵。

    所以，白鹤是吉祥之物。在家乡，人们从来不捕不打不杀不吃白鹤。只要有白鹤的地方，人们走起路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了它们，人们爱护白鹤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突然狂风暴雨、冰雹俱下，弄伤了不少归巢途中的白鹤，乡亲们相互吆喝着漫山遍野地去寻找受伤的白鹤，直至夜深了还打着灯笼火把在树林里、草丛中、稻田间寻找。他们把受伤的白鹤带回家，为它们敷药包扎并悉心饲养，直至痊愈。那种人鹤相惜相怜、相依相存的动人场面我至今难忘。老人们说，白鹤集居的地方，是风水宝地，那里，肯定物阜人丰。要是谁家房前屋后的松柏上或竹林里栖上了白鹤，可就喜坏了主人及至左乡右邻，他们干起活来劲头更大，相信白鹤会祝福和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平安度日。而孩子们更是喜不自禁，欢呼着、雀跃着、沉醉着。或远远地观望白鹤的嬉戏、或痴迷地追逐白鹤的飞翔、或静静地等待白鹤的归来、或悄悄地爬到白鹤的窝边窥探白鹤的“家庭隐私”，并暗暗地在心中记录着白鹤飞走了几茬又飞回来了几茬。在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哪些是年老的白鹤、哪些是年轻的白鹤、哪些是刚从蛋壳壳里孵出来的小小的白鹤的时候，就在白鹤闲散的振羽间和亲切的啼鸣中慢慢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孩子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清山秀水间的白鹤。每当我在微风细雨中或阳光满地时，斜依在城市的灰色栏杆里，寻觅生命中那一缕飘逸和潇洒的光芒的时候，我就会被翔动在记忆深处的那一簇簇纯洁而高贵的火焰震撼，那是我家乡的白鹤么？在微风轻拂的树梢、在馨雨击点的湖面、在苇草泛金的滩滁、在稻子割后的田畴、在高远碧净的晶天……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那一点点万绿丛中的白、那一道道滞留在我童年梦中的美丽划痕。白鹤，我家乡的白鹤喔！

    夕阳，被袅袅炊烟牵扯着，缠缠绵绵地回到了山窝窝。熏风吹拂着薄薄的暮色走过田野，天边，那最后一朵红云也沉进了清凉凉的河水里。暗红色的波光水影中，三三两两的渔舟和船帆被一群群乖巧的水禽簇拥着驰向岸边。田间小路上，绿瓜红果中，牛羊咩哞、鸡鹅呱咯，农人们荷锄擎犁而归、孩子们誊书掮柴而回……哦，家乡的黄昏，我看见在那一片苍茫黛绿中，白鹤们又飞回来了，先是几只几只地飞来，慢慢地就汇成了一大片，像一群身披镶金云绸的舞娘，应和着收工的吆喝与晚归的牧笛，回到村庄。因为有了白鹤的栖居，淹映着我家的那一片竹林里总有彻夜不眠的温馨月光；因为有了白鹤的舞蹈，我家乡的那片土地总是那么喜气、祥和。

    哦，白鹤，请把我从这块远离故土的心灵暗地再次带回童年的梦乡。

    四季更迭，万物沧桑，而白鹤不变，我的乡恋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