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父爱
》杨通
小时候,母亲讲过一个故事:一对夫妻年过半百才得一子,高兴得视为掌上珠宝,自然就疏于管教,且一切都顺从儿子的意愿,只要天上的星星夺得下来都得给他夺。后来,儿子成了祸害一方的恶霸,最终被法办。临刑前,他突然要求见母亲最后一面。当老态龙钟的母亲来到牢房后,儿子说:妈妈,让我吃口奶。母亲便将干瘪的乳房掏出来,儿子却狠命地一口将母亲的乳头咬了下来,随即嚎啕大哭:你们为什么不从小就开始严格管教我……
我的父母都是解放前毕业的中师生,解放后分配在县城工作。他们一向安分守己,为人处事真诚老实,从不做损人害人之事。但是,在那个“非常年代”,母亲却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被打成了“右/派”遣送回乡,父亲便一纸辞呈递上去与母亲一同回到了老家务农。在饱受歧视和打击的日子里,父亲对我的管教自然就异常严厉,怕我重蹈他们的“覆辙”。
但是我却不争气,总是不学好,常做些违背父母意愿的事,惹得父亲的棍棒不离手。那时候,除了上学读书,就是割草放牛。读书的时候,只要一背起书包离开家门,就是我的天下了。躲在路上玩扑克、下石子棋,逃到河里洗澡、搬巴鱼儿,在乡镇的球场上跳家家、办锅锅窑,在教室里搞小动作、打纸坨坨仗……只要老师和同学不告状,父亲一般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了,也只是挨几板子,只要嘴皮灵活、错误承认得快,没有什么大痛。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他毕竟是知识分子,所以,他打我是有轻重缓急的。但是,遇到重和急的时候,父亲的棍棒是很吓人的。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痛,是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天上体育课,我们几个男生把篮球打腻了,想去跳绳,绳子都在女生手里,我们借,她们不给,我们就抢,抢,她们不放手,我就去折了一根树枝,狠狠地打一个女生的手,直到她松开为止,这下惹祸了。那个女生的手当即被我打得红肿并裂开了口,鲜血直流。她哭叫着跑去喊来了她高年级的姐姐,她的姐姐拖着一根跳高的竹杆,风一样地对我穷追猛打,我拼命地向乡镇上跑。幸好,那天当场,街上人山人海,我利用个子小的优势,迅速从人空里钻过跑了。回家后整整一个星期不敢去上学,哄父母说学校放假。哪里哄得过去呢?那个女生和她的姐姐把我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再把我告到父亲那里。其结果可想而知,挨打,没商量。
放牛割草,就更好耍了。背上背篼一出门就约上三两个小伙伴,躲在树林里或石岩里打扑克。常常是打到该回家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背篼里还是空的,大家急急忙忙去割草,割一会儿后又开始打靶。那就是分别将自己割的草扎成小捆,摆成一个阵,然后几个人站在一定的距离外用镰刀投掷,打中了,草就归自己。打得准的就能收获满满一背篼草,高高兴兴地回家。我呢,常常是打靶结束背篼就更空了。咋办?要么就在背篼里架楼楼,让里面空着,装几把草在上面,背起来还要弓着腰假装很沉的样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割公家地里的苕藤子,偷偷摸摸地割上一平背篼,再割点野草在上面堆个冒冒,到家时还得悄悄秘秘的,先看看父母在牛圈周围没有,如果在,就磨蹭一会儿,如果不在,就快步冲进牛圈,将苕藤子倾在牛儿的嘴边,等把一顿饭吃完,牛儿也就把我的“心病”解决了。只要运气好,就能蒙混过关。一旦被发现,就惨了。实际上我经常被捉住。放牛时惹的祸更多。因为太贪玩,把牛一牵出坡就不管了,结果我家的牛儿吃了人家的秧苗嚼麦子、啃了人家的红苕咬豌豆……人家找到父亲说:你那个儿子放牛才放得好哟,专往我的自留地里放。挨打,没商量。
从小开始,我就喜欢写写画画,经常用木炭和粉笔在墙上、石板上、院坝里练字、画娃娃。“文/革”期间,有一次,我在院坝边的洗衣台上练字,密密麻麻地写了一石板。父亲来看时先是很高兴,哪知,他无意间竟发现我把一个“蠢”字和一个“档”字写在了一起,连起来一读:“蠢档”。我现在都无法形容父亲当时的脸色、更无法掂量父亲当时的心情。我只记得他的动作快得闪电般地俯下身去,用双手在石板上拼命地抹啊抹,当把字抹完了之后,我看见了他的手上和石板上那些殷红殷红的血迹。父亲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会,才突然转过身来对我猛喝道:跪下!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随即,父亲手中的棍子便冰雹般地倾在了我的身上。此是第二次刻骨铭心的痛。
再后来,我还挨过一次饱打,那是一生中父亲打我打得最惨的一次。那一天,吃过早饭后,我和几个伙伴照常相约去割草,刚凑到一起,烈娃子就神神秘秘地对我们说,他从家里偷了一样好东西,我们到街上去把它卖了喝酒,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尊铜铸的佛像。我们把佛像拿到街上的废品收购站,收废品的人反复端详之后对我们说,去把里面的泥巴掏了再来。我们便跑到河坝里去掏佛像肚子里的泥巴,无奈佛像的下边只有一个很小的孔,掏来掏去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泥巴。狗娃了灵机一动,说:干脆用鹅卵石把它砸烂。砸烂后拿去大概卖了一块多钱。我们把钱拿去打了二两苕荚子酒,一人买了一个芝麻饼子和几个五分钱一个的糖麻圆儿。因为怕被大人撞见,不敢在街上逗留,便又背起背篼跑了回来。找了一个石岩躲起来正准备“大吃大喝”,我突然说道,等一下,我家里还有血灌肠(香肠)。于是我快步跑回家,正好父母都不在,偷了几节出来。我们吃完喝完之后便乘着酒兴(因为是生平第一次喝酒,所以已经醉意上头了)风风扯扯地去割草。当时正是仲夏时节,各种蔬果开的开花、结的结蒂、成的成熟,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煞是惹眼。在路过副队长家的菜园子时,走在前面的烈娃子突然说,这老东西平时最爱宠尖(告状)、最讨人嫌,今天给他点颜色看看。话出刀落,那些或正在开花或刚结出蒂蒂或已经长到鸡蛋、拳头般大小的南瓜便掉在了地上。紧跟其后的铁娃子、狗娃子亦手飞银镰,一阵噼噼啪啪地乱砍,走在最后的我居然没有什么可砍的了,不过,还是感到十分的痛快。因为那个副队长确实很讨厌。那些年,我的幺爹在当队长,而他既是副队长又是造反派的小头头。因为我的父母“政治上、历史上有问题”,所以他经常找幺爹的茬,也经常找我们家的茬。这不,当天中午,我正在我家屋前的堰塘里洗澡,副队长便已站在堰塘埂子上来了,他冲着我的父亲扯起嗓子喊道:杨伯勋也,你养了个好儿子哟,他今天做了件人家八辈子都做不出来的好事,他把我屋里的南瓜儿蛋蛋割完了不说,还把一个刚长大的瓠子剜个洞灌满稀狗屎,害得我摘回去煮饭时宰得满案板都是狗屎……我知道大难临头了,团鱼莫骨头——壳(可)不是!父亲把我从堰塘里吼回去,找来几根牛鼻绳,先把我捆了起来,再叫我躺在洗衣台上,然后用剩下的牛鼻绳拼命地抽我打我。这一次,我似乎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和父亲的心痛。也只有这一次,我才那么顽固地躺着,咬着牙关闭着眼睛忍住撕心裂肺的痛,不叫不哭不申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由父亲鞭打,直至他累了为止。
奇怪的是,父亲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打过我了。直至后来读初中时在学校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我也安然无恙。我喜欢画画,模仿能力强,被班上两个最要好的、家里实在太穷、没有粮吃的同学请去帮忙涂改班上的粮食折子,被学校发现后,校团委给了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处分决定是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宣布的。我一回到家里便主动给父亲跪下,老老实实地交待了在学校里犯的错误和受的处分。父亲听后,沉默少顷,然后异常平静地说道:起来吧,人都会犯错的,只要晓得改正就行了。还有,今后要注意,尽量少做些傻事。听完父亲的话,我突然鼻子一酸,泪如泉涌,放声痛哭起来。我哭,不是因为父亲不再打我了,而是我愧对了父母呀。我当即暗下决心,今后一定听父母的话,好好做人,决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不过,自从那次“瓠子事件”后,父亲不再打我,在我心中确实是一个谜。直到多年后,母亲才在闲谈中道出原委。那次父亲在打我的时候,他知道是把我打得最重最惨的一次,但我一直不吭声不掉泪不认错,不像以往,开始牙巴劲再硬,到后来打痛了还得抖包包地承认错误,父亲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于是私下里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了解,终于查明了事实的真相:砍瓜儿蛋蛋我没有动过刀,向南瓜里灌屎,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父亲知道冤枉了我,非常自责。他把这份自责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我参工结婚后,把父母接进城与我们共同生活,父亲更是不遗余力地、全身心地、默默无闻地付出他的爱。带孩子洗衣服买菜煮饭拖地板等等家务活他几乎全包了。有时候,我真想对父亲说:父亲,我很感谢你,感谢你曾经对我的严厉和鞭打。现在,虽然我已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但今后的路还很漫长,我不敢保证不会再犯错。我真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地经常给我敲敲警钟,让我保持一份对自身言行的警醒!
父亲,我不愿做那个咬掉母亲乳头的孽子!
——《巴中广播电视报》2022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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