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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某某某(浮世孤星)
冯家埭村西的好婆最欢喜,喊我听她讲她老早前的故事,好婆坐大藤椅,我坐小竹椅。
好婆年轻时念过书,那个冬日,她想偷偷给隔壁的秋喜介绍个对象L。秋喜路过杂草丛生的田埂,惨遭流氓二狗玷污。秋喜哭天喊地,拳脚挣扎,还是硬生生昏死去几回。到了自家床上,一次次醒来,头一件事只顾径直往墙上撞,每一回都由好婆生拉硬拽,尽管是些土坯子砖,多少回下来好婆的手背和她的头也已血肉模糊。
我被好婆如此意外的开场着实惊到目瞪口呆。
L推进半掩的门道:“我娶你。”秋喜黯淡的泪光忽闪一下,但还是低头不语,心中藏了众多的不确定。不过,此后她倒不再寻死觅活。阿婆私下问过L,L只无辜地叹气,当时不那样说,她总有一天会随了她爹娘去。
秋喜适才缓过神回想:是L抓起石块拍死了二狗,是L用那被扯破的红肚兜裹住她,抱着冲回家;哦,没想到这个有文化的书生,也有那般壮胆。想到这里她偷偷瞄过去——国字脸、白衬衣、军布鞋……总之全身上下清爽舒服,怎么看怎么踏实。她还记住了他左耳垂下边的一颗痣。
L躲出去后,秋喜天天在家守着,村里人大多觉得她变傻了。
新春,秋喜终于恢复起自个儿的靓丽,两个麻花辫扎得又亮又活泼,好婆也夸那张干净的脸活是赛过林黛玉。秋喜摸出铜针金线,将红肚兜破了的地方镶上了一对金鸳鸯,绣完天天盯着看,看完又叠得平平整整塞到枕头底下,塞完又望着窗外苦想:河面煞是好看,杨柳相依,鸳鸯戏水,春波荡漾。鸳鸯在日照下闪着金光。
起初秋喜还有心思拽着好婆识了好些字,还让好婆替她写信寄去,后来好婆去她家越来越少。秋喜就用麻布将肚兜一裹,扒上一辆运煤的长铁皮车,随着那哐当哐当的声儿去了上海。之后茶馆的老板对好婆交代起所有事,好婆相当惊讶,秋喜的情绪会如此爆发?
秋喜只听好婆讲过大概地址,只能一路向黄包车夫打听。大街道的洋泾浜语广告牌太刺眼,完全看不懂。她的饼都吃光了,唯一的嫁妆玉镯子也叫那帮小瘪三抢去。她只得沿着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跑,因为总有乘客扔些吃的下来,有几回她还跟几条狗抢了些饕餮大餐,也有时候守城的解放军送吃的给她,问她家是哪的,她只吃不答。
几个春秋来,秋喜凌乱的辫子开始冒出银丝,目光重现着涣散黯淡。莫不是有军绿卡车的喇叭给她闹个醒,怕是几次都要睡死过去,在墙角。“解放?不是已经解放过了吗?”她神志不清地问起来。
秋喜摇摇晃晃躄进仄仄的青石条的巷子,两侧斑驳的灰墙又高又宽,还有那些叫作霓虹灯的挂件比家里灶台上的油盏灯还亮,弄堂里那些浓了妆的丫头婆娘们,穿着开叉的旗袍,一个个宛如被阳光融化了的雪糕,边扭屁股边用丝绢招揽路人,她不清楚这是做什么。只到最亮的一户时,被灯一晃,一个踉跄跌晕下去。
在梦里,她听得姐妹们窸窸窣窣讲她皮肤白嫩,讲她脸蛋如李香君,讲她偏瘦些得先养个年把然后能招来多少老克勒。醒来时那些姐妹摇着她的手热情执意收留她。她问有没有一个叫L的还有颗痣的男人来过,姐妹们嬉笑着答,一定会有这样的名字来。
直到来了个满脸麻子的胖男人,吐着烟,进门就拉扯起来,她狂叫,眼前这厮活像那年非礼她的二狗,她来不及恶心到反胃,便抽出男人腰间的烟枪,一阵乱捶,只听一声惨叫,男人的一只眼被烫个鲜血直迸,而秋喜的红肚兜被撕得比之前还破。
茶馆老板就是这个时候找着了疯婆娘。她在警局大闹天宫,又哭又咬,只怕被抢了什么物件。他们只得当神经病放了。她真的疯了。
老板答应过好婆妹子一定找着她,看好她。可当他递给疯婆娘新衣服换时,她却一手死死挡住那破红肚兜,一手抡起来就打,嘴里还骂骂咧咧。茶客们起哄,嘲笑,疯婆娘却穿着破烂衣服任意穿梭,寻东西寻急了,向老板比划手势。她得到针线欣喜不已,一屁股坐地上自顾自缝补起来。肚兜少了些许边角,没多久却活脱脱改出个红盖头的模样来。笑客们愕然。
“我不该啊不该啊。”好婆喃喃地自责。我劝好婆,约他俩相见不能怪好婆,毕竟好意变坏事那叫一个宿命。“不是说的这个…”好婆似乎话里有话,却又避开,继续讲故事。
还好,改过后红盖头上的鸳鸯没丢。疯婆娘兴奋地举起盖头打转跳舞,听得有小二喊道说有个叫L的人找老板,疯婆娘蹭地腾地而起,扬尘追去。
果然是他,耳垂下的痣疯婆娘一清二楚。倒是L被眼前衣衫褴褛的婆娘惊到,撒腿就跑,边逃边喊:“抓神经病!抓神经病!”疯婆娘不知道神经病是啥意思,只顾自个边追边喊:“红肚兜!红肚兜!”二人谁也顾不得周围的一切,眼看着越来越近。
仍是一辆宣传着“解放口号”的卡车迎面撞来。“咚咚”急速的两声,根本没来得及躲闪。行人迅速聚集,一层赛一层地伸长他们的鸭脖子。
梧桐树飘下无数的秋叶,黄的、红的、绿的,将疯婆娘赤条条的身子掩盖着,编织成彩色的裙子,干干净净的。红盖头坚贞地在空中打转,稳稳落在疯婆娘的头上。L已奄奄一息。而疯婆娘身体里红热的液体也正涌出,她一觉着暖,便看见那秋天的喜事:周围布置着大红一片、喜气洋洋;L正隔着盖头傻呵呵地偷瞄新娘子;还有那么多的客人来为他们道贺,一会儿还得进洞房呢。想着想着,她心满意足地安静睡去……
好婆累了,慢慢闭上眼睛,但眼角湿润。我很想问清楚她为什么说“我不该”这样自责的话,但又不愿惊醒,于是起身去找毯子给她盖。黑漆漆的五斗橱上那张黑白结婚照,是一双恩爱的青年,一头是年轻时的好婆,紧挨着的是一个国字脸左耳下长痣的白衬衫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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