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年祭

母亲离去整整十年了。可母亲的身影还是那么清晰，音容笑貌就像出现在昨天。坐在母亲的遗像下，往事历历在目。

母亲本姓徐，是一个殷实农户家的小女儿，嫁到吴家，尽管吴家在当地也算名门，可家道早已中落。与父亲成家后，相夫教子，是一个绝对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生养我们兄弟六个，个个培养成人；五十年代末，父亲一病不起，常年卧床，母亲端汤奉药，从无半点怨言。母亲刚过五十，父亲就与世长辞，丢下了母亲和家中的四个未成年的儿子（我大哥和二哥已经在外地工作）。是母亲默默地挑起了全部的家庭重担，那时排行第五的我才12岁，小弟才8岁！母亲劳碌了一辈子，可以说，她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到了家庭和我们兄弟六人身上了，她忘我到了几乎已经没有自己，以致九十年代我接她来苏州住院动一个小手术时，医生查房呼其娘家名字“徐银翠”，她不知所云，在她的头脑中她只是“吴徐氏”。在旁人的笑声中我的眼睛湿润了......善良的母亲，你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母亲的辈份很高，她人脉广泛，可又眼不揉沙，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威望，妯娌不和，婆媳吵架，无不请她前去论理调解；母亲没有文化，可是通情达理，我太太是来自城市，母亲在每年的祭祀仪式上特许我们夫妇行鞠躬礼，理由是尊重别人的习惯，我的太太因此常常称赞她婆婆的开明；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可是她的思想一点也不守旧，在家中尚有3个4至13岁的未成年孩子，而且肚子里已经怀着我的情况下，母亲却让她的大儿子去参加抗美援朝！那时我的大哥才18岁！无私的母亲，你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自我记事起，父亲常年患病，母亲终年忙碌，家庭经济拮据，很少见她有开怀的笑容，然而，母亲坚韧刚强，所以也很难看到她伤心的泪眼。从我记事起，我仅记得母亲曾有过的三次开怀的笑声和三次令人心悸的哭声，因为都与我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岁月的流逝也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擦拭着母亲遗像的玻璃框，母亲的笑容和哭声似在眼前耳边。 

我记得的母亲的第一次笑声其实我还不太懂事，由于是伴着我的一次因为“惊吓”而大哭出现的，所以我还模糊记得。那是一个金秋的下午，那个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的大哥回来了。他头戴军帽，脚蹬马靴（这都是我后来才弄清的），一身戎装。长子第一次回家探亲，父母当然是异常高兴，我的几个哥哥们更是喜出望外，只有我，因为第一次在实际生活中看到这样打扮的人，吓得哇哇大哭，吃饭时让我与大哥同坐一条条凳，我怎么也不肯，闹得众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从厨房里出来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给我端着装了饭菜的碗，把我拉到了厨房间才把饭吃了。这次我的哭和母亲的笑虽然我有很深的印象，但是毕竟年幼记得并不十分真切，是母亲和众人在我懂事后告诉我的。这也是我打开始记忆后见到的母亲的第一次开怀的笑容。

见到母亲第二次开怀的笑容还是我去苏州上大学的时候，是母亲亲自送我出发的。那时候我老家还是一个十分偏僻的江南小镇，没有汽车，只有每天一班的小火轮，从小镇到苏州要走整整12个小时，那还一定是十分顺利的时候。我的太太因此经常拿这个话题取笑过我家乡交通的落后。记得母亲送我到轮船码头的时候，我想着母亲已经是六十好几的老人了，我的两个哥哥在天南海北，两个哥哥已经成家另过了，只有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小弟，心中实在不放心，看着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庞，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一边给我扯平衣襟一边笑着对我说：“小五，我儿子中又多了一个大学生，我高兴，我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母亲越说我越是想起了母亲的好处和母亲在父亲死后的万般辛劳，我的泪不住地流下来。母亲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受我的情绪的影响，反而笑出了声......直到看不到母亲的身影的时候，我才掩泪回到舱中坐下。可后来收到弟弟的来信我才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安心出去读书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回到家后母亲一直在掉泪，嘴里还喃喃说着，又一个长大飞走了。是啊，我们兄弟六个，留在家中的就一个小弟，在母亲的羽翼下长大了又一个个远她而去，作为一个母亲那有不思念的！ 

第三次见到母亲那种开怀的笑容是我已经做了父亲，与太太带着才8岁的女儿回家看奶奶的时候。那是国庆节期间，我们回家小住了三天，每天我们还没有起床，母亲已经上过两次街，先是买菜，再是去买早点。在床上就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片心，劝也是没有用的。母亲特别喜欢这个孙女，小家伙小时候长得十分可爱，曾经被评上苏州市“健优美儿童”，照片还上过报纸呢。临走时，母亲一定要送到镇上的汽车站，这时家乡已经有汽车了，虽然不是起点站，但是毕竟方便了许多。见汽车还没有到，母亲知道我女儿喜欢吃老家的一种很有名的香瓜子，特地又跑到五六百米外的小店去买。刚买到，汽车就到了，我们叫着不要了，让母亲不要跑。可母亲竟然像年轻人一样跑步起来了，我们一边挥着手让母亲不要急，一边与司机打招呼让他等一等。母亲终于跑过来了，一边把还带着她体温的瓜子放到我女儿的手里，一边还笑着问我们：“怎样，我这个老太婆还能跑几下子吧？”看着母亲喘着粗气的笑容，我赶快转身过去，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了，那可是一个77岁的老人啊！在我的提示下，我的女儿以此为题材，学着朱自清的《背影》写了一篇作文而得到了班级的最高分。

这三次与我都有关系的母亲开怀的笑容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它正好发生在我生活的三个阶段，是母爱洗涤了我的心灵，造就了我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的性格。可是让我更加刻骨铭心的是母亲的三次哭声。母亲刚强、正直，一个中年就丧夫的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带着一群未成年的“和尚头”（邻居们就是这样说的），要是没有坚强的性格，也就不会有我们几个儿子今天的“出息”。因此，我也很少看到母亲的泪水。也正因为如此，母亲的这三次的泪眼一直让我难忘。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看到刚强母亲的泪水是我六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生产队年终分配刚结束，脸色很不好的母亲抱着刚刚会走路的小弟，手里拿着一毛八分钱，坐在堂屋外场地的小桌子旁，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只有带着你们去要饭了”的话语。当时我大哥去抗美援朝了，二哥中专刚刚毕业，三哥13岁，四哥9岁，我6岁，小弟2岁，父亲常年病在床上，这样的窘境，难怪母亲会因生活的无望而痛哭。并不十分懂事的我，紧紧挨在母亲身边，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不易，尽管我并不十分理解母亲的苦处，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二次我见到母亲的痛哭是在我11岁的时候，那完全是因我而起。因为这，几十年来我一直觉得对母亲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怕旧事重提引起母亲痛苦的回忆，这40多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一个秋日的傍晚时分，母亲在灶前熬猪油，在那个年代，猪油可是奢侈品，猪油可以烧菜，油渣就是很好的荤菜。母亲在忙着熬油，让我在灶下帮着烧火。贪玩的我，在灶下要紧用小刀削当时很流行的“灵角”（“地老虎”），不顾母亲叫我烧小火的嘱咐，一下子把好多柴禾塞进灶口，把油锅烧得旺旺的，冒起了青烟。在灶前的母亲一看油渣要烧焦了，顿时手忙脚乱，把已经熬好的猪油打翻了。母亲气得直骂我不听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竟然与母亲顶起了嘴，我知道是母亲因为看着我们几个“萝卜头”面黄肌瘦的，所以瞒着父亲去买来了猪油想给我们改善伙食的。我竟冒出了“我要去告诉父亲”的话语“威胁”母亲！母亲又气又委屈，伤心地跑进厨房后间痛哭了好一个时辰。母亲啊，你可知道小五永远也忘不了你掩着脸哭着离开厨房的那个场景！多少次想向你忏悔，儿知道在你坎坷一生中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也许在你的记忆中早已淡忘，可几十年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自己也成为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个场景一直重压在我心头。你高兴时我不愿提起，你伤心时我不敢提起，我离家后难得回家就更没有机会提起了。母亲啊，小五子知道那一次是深深地伤害了你那颗伟大母爱的心，我恨自己当初怎么会浑到这个地步，说出这样的昏话？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对母亲的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我长大工作后，惟有加倍孝敬母亲这个唯一能解脱自己心灵重负的途径，在我的记忆中，从此我再也没有过拂逆母亲意愿的举动。母亲，在你每次向众人夸奖你的小五孝敬听话的时候，你可知道小五心中的痛吗？母亲，我忏悔！

人生自古最伤心的是离别，何况是生离死别！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第三次哭声是在她病重的时候。那是1995年11月底，已经给查出患了不治之症的母亲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半年多了，刚刚调动工作的我，艰难的工作环境压着我，母亲的病越来越重而我们又无能为力的痛心压着我，我每周六早晨赶回家，周日赶回苏州单位，一周复一周，因为我知道母亲已经时日不多了。终于，母亲提出想看看她的大孙子和重孙女，我们赶忙让远在大连的侄儿带着他女儿赶回老家。那十天中，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尽管重孙女和大孙子听不懂老家的方言，可是母亲还是说个不停。侄子的假期到了，必须回去了。那是一个怎样的生离死别的场景啊！尽管早已告诉了母亲侄子必须要回去的消息，可是当侄子抱着女儿到她床前告别的时候，母亲伸出已是骨瘦嶙嶙的手，紧紧拉住了长孙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手，哭得如泪人似的大侄儿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乖巧的女儿才四岁，可她也许也读懂了这一幕场景，竟然也拉着太婆婆的手不放，顿时全家哭成一团！我知道，那是母亲一种对生的留恋，是母亲一辈子呵护子女的无法中断的爱怜之情的最终表达！我擦去泪水，在母亲耳边劝说，“他们还会再回来看你的”。看着那双曾经是那么慈爱明亮而现在已经浑浊的眼球，看着那双曾经是那么温暖勤劳而现在已经是皮包骨头的手，我那不争气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离家44年的大哥和离家22年的我与家中的其他3个兄弟（二哥被单位急电召回）终于在母亲告别人世的时刻都静静站在她床前，看着母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我为母亲终于解脱了大半年来的痛苦而庆幸，可是，一种感情却油然而生——母爱离我远去了，我也成了孤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