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园林是养出来的。但看一草一木，池塘怪石，就晓得一朝一夕出不来一个院子。据说乾隆四仿狮子林，不过是画虎类猫，徒增笑耳！按理循来，狮子林不过一方寸天地，但倾国之力，未能完全，足见苏州园林，真是融入天地灵气。要慢慢调理还要悉心照料。怪不得园子要配大家千金，总是不能圈起来养猪的。狮子林的瑰怪，全在石头，未及出洞、又入寒穴，零落累叠，上探下俯，一步一景，一块不大的地方能让人陷于其中，千转百逥，看云根多姿，设计绝伦，叹为观止。一步踱来，思绪飞扬，突然想到《红楼梦》里有个山子野，这位老人家出手，恐怕也会不输给狮子林的设计工匠。这几年仿新温故，北方的如恭王府醇亲王府花园，南方的如苏州园子，徽州的胡宗宪府等。以官居胡宗宪高位，其实家里的花园并不阔大，狮子林已经算是很壮观了，拙政园那更是私家园林中独此一家属于特例，恭王府花园两个也不及拙政园一个的地盘。多数是像网师园、耦园和沧浪亭之类的，精致小巧。要我看，《红楼梦》贾家虽然祖上军功显赫，但百年下来，抛开虚名爵位不谈，贾政也不过是工部员外郎而已。大观园再怎么奢华，其地界肯定不及恭王府的花园，恐怕狮子林的规模也无法比。大约能和网师园相类。至于小说中乘船渡湖，只能是顺手添花的写法，作不得真了。不然以胡宗宪显赫，绩溪龙川僻远，要圈起地来，何其容易，不想进去一看，屋子门廊相扣，倒是很紧凑。更何况贾府在北京，数不清的王公大臣尚排在之前，地价指不定多贵，而且大观园绝没修在通县。

         苏州园林之美，需要人身临其境。跨进园子，心中尚未脱去园林的念想，人已游于画中。园子中有客见我一会儿徜徉亭台栏杆一会儿饶有兴致穿花渡柳，突发议论，真山真水才更见好看，张家界、黄山云云。我只有哑然一笑，连美都不能区分，强拉作比的人，大约是毋庸与厮废话的，且找个向阳的亭子，幽幽品园去。记得那年上京，逛过几个王府花园，累得人仰马乏，坐在什刹海边上漫聊，同行朋友突然冒出一句，北方园子的叠石真是难看粗糙。当时我未及品观苏州，只能诺诺应和，今次一看，果然不假，以叠石观，恭王府的手法真是失其旨意远矣。不过转念一想，狮子林不是也百年老店天下独此一家么？

         到拙政园，老早我就溜进去。整个园子不超过十个人，虽然早上雾气大了些，看不到北寺塔的倩影，辜负了文征明的佳构，但人少就是最大的收获。中国闲人不缺，遂所到，未及观景，已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果不出我料，十点刚过，原本清冷的园子便突然迎来数十家旅游团。见势不妙，赶紧脱逃。拙政园舒缓大气，等我走过其他园子后，反觉得它不像苏式园林。站在别有洞天门口，两旁山石楼阁且放放，北寺塔影渐入眼帘，这借景的功夫，当真大师手笔。当年我站在什刹海银锭桥上，远望西山，想来和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西山的景本来就远，摊上北京污浊的空气，便大约寥寥了。后来，徘徊未名湖边，博雅塔塔影粼粼，现在回想，倒是有意模仿拙政园之作。

         园内假山石舫回廊小桥亭台别院都不可胜说，况且拙政之构。不过在苏州林子里，此园王者风度，昭然若揭。左徘徊右徜徉，逡巡花径，流连幽馆，只能大发感叹，世间事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苏州出佳人才子不是没由来的。要是其他地方没才子，恐是教化未及，苏州要是不出才子，当真天理不容。

    我这厢打了一个时间差，及人多，便窜往网师园。这个园子除了几位外国友人在里面晃悠，中国人聊聊可睹。既然人少，管理也懈怠，我也不道德一回，越过禁止入内的隔离线，坐在主人观松读画轩中，怡养百年精神。网师园仅以一水居中遮映调配，或亭或廊或松或枫，零落几粒独石，优雅的很。后来我辗转去耦园，就在观月假山的遮掩背后，逶迤置着一间双照楼，园方留了一块牌在那里，说此地是园中宜读书之处，主人书房所在。我羡慕主人，又暗自偷笑。双照楼外不及五步就是望月亭，就挨着山水间。既望月相佐，又取欧阳“在乎山水之间也”意，主人的书读得如何，窃以为可猜矣。

    我疲敝于俗务，顿劳于舟车，豁然转入其中，就像清泉石上、明月松间，既澄净又清新。此刻神在身外，已不知我为何物。

    故友听闻我游苏州，缓缓说，芸芸人如蚁，难道不能活得美如神么。我卧倚沧浪亭，驻步枫桥上，端坐在耦园黄石山顶，看流船过江之鲫，拱桥错落点缀，洞门宛然弯月，柳枝漫垂枫叶红天枯梅含苞，真若个能活得美如神，舍苏州，吾谁与归？

2007/12/6 从姑苏归，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