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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谁是谁的软肋
一
省医院的家属区,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这个花园,在省城的医院里是相当有名的。省医院家属区的花园,是省医院最热闹的公共场所。省医院的人都喜欢在花园里消磨他们的业余时间,花园里任何时候都聚集着一堆一堆的人,从事着五花八门的娱乐活动。
心脏外科的医生叶葳蕤从来不参加花园里的娱乐活动,但是,她喜欢到花园里散步,她散步的时间和路线都是固定的,她是一个生活得很有规律的人。只要不值班,每天的新闻联播之后,叶葳蕤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花园里。
叶葳蕤出现在花园里,总能够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叶葳蕤在省医院的名气比院领导还要大。省医院的人,也许有不认识院领导的,但绝对没有不认识叶葳蕤的。这么说,并不是叶葳蕤喜欢和人交往,恰恰相反,叶葳蕤是一个非常清高的人。清高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叶葳蕤在医院里没有朋友,她老是一个人在医院家属区的花园里散步。叶葳蕤孤独的身影,跟花园里的环境很不协调,就像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演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台词,叶葳蕤却跟这部戏没有任何关系。大家都觉得有一点怪异,叶葳蕤却没有什么感觉,她散步的时候,挺着胸抬着头,目光越过周围人的头顶,看着很远的地方。叶葳蕤的目光有一种梦幻色彩,她好像是走在一个梦境中,家属区花园热气腾腾的生活场面,只是她梦境的组成部分。在她的梦境中,喧闹的生活场面是没有热气的,像一幅静止的画。
叶葳蕤梦游一般的神态让人心生畏惧,省医院的人即使迎面碰上她,也不敢轻易跟她打招呼,害怕惊了她的梦。
二
省医院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喜欢私底下议论领导和医院里那些有名的医生护士。省医院家属区的花园,看上去热气腾腾,暖意融融,实际上是医院的流言诽语集散地。各种各样的流言从花园里散发出去,迅速扩散到医院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舆论力量。医院开会的时候,院领导满脸正气地坐在台上,义愤填膺地谴责有些医生的医德问题,有关那个领导收受红包和勾引女护士的传闻却在台下像火炬一样传递,院领导的形象顿时变得很滑稽。
为此,院里召开了多次办公会议,要求各个科室整顿风气,各个科室也为此开了很多次会,要求大家不要散布流言。
会是开了不少,收到的效果却不明显。流言照样风一样吹到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而且,由于参与的人数众多,根本没有办法追查。院领导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制止,只好听之任之。
医院的工作就是整天跟病人甚至死亡打交道,沉重不说,还很容易产生不良情绪。搞医的人都知道,不良情绪是健康的敌人。谁也不想让不良情绪郁积在心里,郁积成一个肿瘤,医院的人,更需要把不良情绪发泄出去。拿本单位的领导和名人撒气甚至撒野,给大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开心和快乐,成了一个发泄不良情绪的良好渠道。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领导和名人,纷纷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横扫落马,只需要往领导和名人的软肋上轻轻一击,领导和名人们刻意维护的形象就轰然瓦解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只要从怀疑入手,总能直抵一个人的软肋。领导和名人的软肋藏得越深,越能给大家的游戏带来挑战。就像复杂的病例,越是迷雾重重,越有研究价值。
阴暗的快乐像盛开在黑夜的花朵,有一种让人沉迷的力量。大家乐此不疲。快乐像一江春水,在大家的心里流淌,但是,流到叶葳蕤那儿遇到了障碍,流不动了。
三
省医院的人拿叶葳蕤没有办法。叶葳蕤是一块硬骨头,大家啃不动她。叶葳蕤让大家的快乐变得疙疙瘩瘩的,很不流畅。
叶葳蕤用不着假模假式,她的清高不是装的,是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叶葳蕤的清高既有先天的遗传,又有后天的力量加以巩固。叶葳蕤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尽管落过一段时间的难,叶葳蕤的少女时代过得比较暗淡。但是,等到叶葳蕤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已经落实了政策。叶葳蕤的大学时代是很风光的。叶葳蕤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叶葳蕤有气质,叶葳蕤的气质,让她在一班女生中显得格外独特,完全是鹤立鸡群。而且,叶葳蕤很有眼光,她从众多的追求者当中选出了现在的丈夫。事实证明,叶葳蕤嫁得不错。嫁人的学问其实比当医生还深奥,而且,没有地方学,全靠悟性。叶葳蕤悟性很高,那个当年大学经济系的男生,尽管家庭很普通,父母都是工人,但男生很优秀,从长相到才华,绝对的出类拔萃。男生在学校的时候,有很多的追求者,男生的追求者,都是一些家境优越的女生,那些女生为了男生,完全是奋不顾身的。但男生爱上了叶葳蕤,叶葳蕤目中无人的样子,刺激了男生的征服欲望。叶葳蕤的智慧和理智在女人当中都是突出的,一般的女人,只要陷入恋爱当中,立马变成白痴。叶葳蕤不是,她即使在恋爱中,也保持着高度的智慧和理智,她很了解男人,即使动心,也不表现出来,男人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她让男生的追求持续了三年,她把希望揉成碎米粒,一粒一粒喂给男生。男生终于追到叶葳蕤的时候,差不多欣喜若狂。男生毕业后,分到了政府部门,男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很快悟出了致富的道理,利用政府部门的权力优势,迅速致富,然后从政府辞职下海,把公司开到了北京。叶葳蕤的儿子,十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北京一个学校的天才班,还不到十六岁,已经读到大学二年级了。老公和儿子,都足以让叶葳蕤感到骄傲,但叶葳蕤不是依靠丈夫的女人,她是省医院里最年轻的主任医师,才四十五岁,医院所有该享受的待遇她都享受了,连政府特殊津贴都享受了。她在医学界的名气,远远超过她丈夫在商界的名气。作为一个医生,叶葳蕤靠的是真才实学。医院可不是娱乐圈,只要跟导演睡了就有机会当明星。想在医学界成功,姿色起不了作用。
叶葳蕤为人低调,但绝对不随和,她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实际上,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客气,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叶葳蕤从来不参加科里的任何聚会,心脏外科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人去过叶葳蕤的家。
心脏外科的护士,私底下管叶葳蕤叫蜡像。意思是说她就像蜡像一样完美无缺,但缺少热气。叶葳蕤从来不跟医院的人谈私人的话题。她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她的生活,光洁得像一块玉,闪耀着美丽的光泽。她虽然天天生活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大家把她的眼睫毛都看得很清楚,她的生活却云遮雾罩,充满了神秘色彩。
叶葳蕤让大家的情感变得很复杂,很混乱。有时候,大家觉得叶葳蕤就应该是清高的,她要是不清高,倒显得假模假式了。大家在心里其实是羡慕叶葳蕤的,叶葳蕤的清高和成功,是大家从前在学校时候梦想的东西,既保持了内心的清高又获得了外在的成功。但是,更多的时候,大家对她清高的样子,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仇恨。叶葳蕤的清高和成功,是一束太强烈的光,照出了大家心底的卑琐和黑暗。所以,这仇恨是强烈的,像蛇一样盘据在大家的心里,时不时就要抬起头来咬一口,弄得大家很不痛快。
大家群策群力,想了好多办法,企图接近叶葳蕤,只要能接近她,就能找出她的软肋。即使是表面光洁的玉,放到显微镜下面,照样能够看出瑕疵。在这个游戏当中,大家是怀疑一切的,唯一相信的,就是怀疑。任何东西都是经不起近距离查看的,任何生活都是破绽百出的,任何人都有一根致命的软肋。没有人相信叶葳蕤是例外。
但是,叶葳蕤油盐不进,爱慕、崇拜、赞美……一般女人最容易发晕的方法,在叶葳蕤那儿通通不起作用。省医院的人根本无法接近叶葳蕤。
叶葳蕤一定是有软肋的,但没有人知道叶葳蕤的软肋是哪一根。这样一个女人,简直让人发疯。
四
王真真是省医院心脏外科的进修护士。省医院每年都有从县城里上来进修的人,医生,护士、检验,药剂、麻醉……各个部门都有,他们来到省医院,分散在各个科室里面。在县城里生活的人,脸上有一种县城人特有的僵硬表情,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直端端看人。即使穿上了印着省医院字样的工作服,照样能被人区别出来。省医院的人,没有谁会把进修生当回事的,连医院的清洁工,都对进修生爱理不理的。
王真真看人倒不是躲躲闪闪的,但她眼神涣散,脸色灰暗,一看就是一个倒霉的人。实际上,王真真就是一个十足的倒霉蛋。
王真真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王真真从小生活在热闹的市井小巷。一个生长在市井小巷的女孩,如果长相出众或者智力超群,将来的生活还有可能绚丽多彩。而王真真长相普通,智商也一般,大学没考上,读了一个护理学校。护校上到第二年,王真真对自己将来的生活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毕了业,在医院里上上班,然后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像父母那样,在热闹的市井中生儿育女,终老一生。对这样的未来,王真真也说不上多么失望,王真真不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她对人生的期望没有更多幻想的成分。
王真真没想到,实际上的人生,比自己的正常期望还要糟糕。护校毕业的时候,按照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王真真是不该分到县城去的,但是,那个从县城里考来的女孩毕业的时候留校了,那是一个长像漂亮同时也懂得利用资色打拼的女孩。王真真没有关系也没有钱送礼,就顶替那个女孩分到那个偏僻县城的县医院去了。同学们都替王真真鸣不平,给王真真出主意叫她不去报到,就赖在学校里,把事情闹大。王真真虽然在市井小巷中长大,却没有市井女孩的泼辣,她的父母是小学老师,教书育人的关系,比市井中的其他人要老实本份。几个老实人合在一起胆子更小,他们干不了出格的事情。王真真的父母更有一层担心,他们害怕不服从分配,连县医院的护士都当不成。王真真的父母把这一层担心说了,然后眼巴巴看着王真真。王真真郁闷了几天,躺在家里不吃不喝看了几天蒙着灰尘的天花板,就爬起来到县医院报到去了。王真真的心情灰暗得看不出颜色。人生刚刚开始,她就一脚迈到岔路上去了。
王真真在那个县城呆到第五年的时候,嫁给了县医院的一个麻醉师,麻醉师是当地人。结婚前,王真真把麻醉师带回去给父母看,父母自然不同意她跟麻醉师结婚,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劝王真真别找当地人,要找就找一个省城的,结了婚慢慢往回调,要是找了当地人,一辈子也别想调回来了。王真真没有听父母的话,回到县里就跟麻醉师结了婚。她从来没有跟父母说过在县医院的处境。人孤独到一定程度,是会崩溃的。王真真不想崩溃,她认命了,她不再想回省城的事,她只想变成一滴水,融进县城的生活中。
但是,相对于县城的人,王真真始终是一滴油,溶不到水里。王真真和婆婆家的隔阂,结婚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王真真父母不同意她和麻醉师结婚,王真真结婚的时候没有告诉父母,父母自然没有来出席她的婚礼,丈夫和婆婆一家对此很不满意。他们觉得王真真的父母在耍省城人的派,看不起小地方人。县城的人自然有自己那一套奇怪的想法,王真真对此一无所知。不管王真真怎么做,婆婆对她始终是挑剔和不满的,生了女儿后,婆婆的脸色更难看了。麻醉师是个三代单传的独儿子,麻醉师的妈坚持不懈地生了五个女儿才生了麻醉师,麻醉师的妈自然不甘心香火在麻醉师这一代断掉。婆婆的脸色,严重影响了麻醉师对王真真的感情。为了维持跟麻醉师的婚姻,王真真作了很多的努力,尽心尽力的伺候麻醉师,洗脚水都要帮麻醉师端到面前,但是,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女儿九岁的时候,麻醉师跟医院食堂里那个蒸包子的女孩搞在了一起,非常坚决地跟王真真离了婚。离婚不到一个月,麻醉师就和食堂里蒸包子的女孩结了婚,不结婚都不行了,蒸包子的女孩肚子大得藏不住了。蒸包子的女孩结婚后不再蒸包子了,被麻醉师的妈接回去伺候着生孩子去了。
县医院的医生护士,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对在省城长大的王真真,抱着一种集体拒绝的态度。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遇到拒绝,王真真本能地把自己卷缩了起来,她在县医院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平时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反正上了班就回家,忙忙碌碌的,一天也就过去了。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女儿,想哭都找不到地方,眼泪积攒在身体里,把内脏都泡咸了。王真真在县医院的日子,用暗无天日来形容,都不算过分。院长总算还有点同情心,县医院分到了一个到省医院进修的名额,院长就让王真真去了。
王真真到了省城,把女儿放在父母家里,父母把女儿插班到自己工作过的学校里上了学。女儿很快就适应了省城的生活,没过一个月,王真真听她说话,就完全没有县城的口音了。王真真打算不管怎样,都不把女儿带回县城去了。女儿在县城的处境,跟她一样孤独,爷爷奶奶嫌她是女孩,爸爸也不喜欢她。他们对她的冷淡,严重影响了她的性格。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心封闭得像一枚坚硬的核桃,咂都咂不出缝隙。
五
王真真看上去跟别的进修护士一样老实巴交,见谁都叫老师,见了科里的清洁工,都要低眉顺眼地叫一声老师。谁也想不到,王真真以一个进修护士的身份,居然进入了叶葳蕤的眼球,那可是冒着冷气拒人千里的眼球。
大家实在想不明白,王真真凭什么闯入了叶葳蕤的眼球,她击中的倒底是叶葳蕤的哪一根软肋。
除了比别人倒霉,王真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倒霉成为她吸引叶葳蕤的优势?这说明什么?叶葳蕤不是一个冷漠的蜡像?叶葳蕤是一个比别人更有同情心的人?叶葳蕤的内心到底是一团火还是一块冰?
叶葳蕤的做事风格,实在太让人捉摸不透了。她的行为让大家觉得,她暗暗地跟大家较着劲,故意要激怒大家。
其实,在这一点上,是大家把问题想复杂了,医院家属区花园的流言诽语,叶葳蕤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叶葳蕤注意到王真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叶葳蕤做事,从来都是自成体系的。
六
王真真一到科里,叶葳蕤就注意到了王真真,只是科里的护士不知道。这怪不得科里的护士,在省医院,护士是生活得最快乐的一个群体。快乐的人对周围事物是不敏感的。大多数的护士都很务实,她们乐于承认自己是平凡的人,她们的人生目标很简单,用不着刻意去努力就已经达到了。护士工作总是那一套,日复一日的重复,很容易让人心生厌烦。护士们总是说,要不是每天干完工作,大家可以在一起聊天,她们早就提不起兴致每天到科里去了。护士们干完活,总是迫不及待的聚在一起聊天,好像聊天才是她们的目的。科里的护士在一起,总是有许多话说,从来也说不烦,哪怕是重复了无数次的话题,每一次说起来,还是津津有味。
心脏外科护士扎堆聊天的时候,王真真总是一个人在病房里转来转去,看看这个病人的液体,整理一下那个病人的床单,王真真不喜欢说话,除了必不可少的交代,王真真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但她喜欢干活,该她干不该她干的活,只要看见了,她都随手就干了,她闲不住。她不喜欢说话,科里也没有人理睬她,她在省医院的处境跟在县医院差不多,她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包裹得像一枚粽子。
王真真的眼神是迷茫的,眼睛里面弥漫着雾一样的忧伤。科里的护士偶尔把目光停留在王真真的脸上,除了看到一脸的僵硬和灰暗,什么也看不到。叶葳蕤就不一样了,她在王真真僵硬的脸上看到了忧伤和安静。王真真像一片云,无声无息地从这个病房飘进那个病房,她安静而忧伤的形象,很符合叶葳蕤心目中的护士形象。叶葳蕤从来就不喜欢科里的护士,在她看来,作为护士,她们是太快乐太张扬了。科里每个星期一都要进行大交班,就是医生护士一起进行交接班。每一次大交班结束的时候,叶葳蕤都会面无表情地说上一句,希望护士们聊天的时候声音小点,病房不是自由市场,病房需要保持安静。叶葳蕤说得很有道理,但她对护士的要求过于理想主义了,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只过了半天时间,护士们就把叶葳蕤的话当了耳边风。省医院的护士,没有一个符合叶葳蕤的期望,她们热闹快乐的形象,自然入不了叶葳蕤的眼睛。
王真真没有刻意准备,却以她安静而忧伤的形象撞进了叶葳蕤的眼睛里。王真真不知道她引起了叶葳蕤的注意,她跟科里的人一样,很怕叶葳蕤,叶葳蕤是一个严厉的医生。
七
王真真第一次跟叶葳蕤说话,是在上夜班的时候,那天是叶葳蕤值班。快过年了,能够出院的病人都出院回家过年去了,病房里没有几个病人,十点钟,王真真就清闲下来了。王真真其实很喜欢忙一点,王真真的心情,像一个装满了霉豌豆的罐子。那些发霉的豌豆,整天在她心里滚动,把发霉的灰尘扬得到处都是,只要一张嘴,就能呼出一口发霉的气体。忙起来的时候,心里的霉豌豆反而安静下来,不滚动了。一但闲下来,王真真就要去想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进修时间只有半年,半年后,还得回县医院。女儿悄悄用铅笔在挂历上画下了她结束进修的日期。她已经跟女儿说了,让女儿留在省城读书,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女儿什么都不说,但她感觉得到,女儿不开心,女儿脸上的笑容,跟梅雨天的太阳一样难得一见。想到还要回县医院,王真真忍不住用手去打自己的头,好像这么一打,就能把回县医院的念头打消。其实,回县医院根本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个必须面对的处境。王真真的父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把她留在省城,他们还是十多年前的思维,催着她赶紧找一个对象,只要能结婚,就有希望调回来。他们发动关系不停地给王真真介绍对象,王真真下班回去,总是给父母拉出去相亲。王真真上班很累,对那些莫名其妙的相亲,充满抵触,但是,她把抵触情绪很好的埋藏在心里,从来不在脸上露出来。她不能拂了父母的好心。相来相去,也没有结果。现在的人,都实际得很,一听说王真真是县里的,还带着一个孩子,没等王真真有什么想法,人家就撤了。每一次相亲,都让王真真心里的霉豌豆又多出几个来。
那一晚,王真真坐在办公室里,用手打过头之后,心里的霉豌豆安静下来,不再滚动了。王真真睁大眼睛看着墙上一块掉了墙皮的地方,直到把墙看成了虚幻的。叶葳蕤进了办公室,坐在王真真对面的椅子上,王真真都没有发现。叶葳蕤身上的香水味道飘进王真真的鼻子里,王真真才把目光从墙上收了回来。看见叶葳蕤,王真真一下子慌了,叶葳蕤的严厉,在省医院是出了名的。王真真刚到科里,护士长就给她交代过了,凡是叶医生的医嘱,一定要赶紧处理,凡是叶医生交代的事情,一定要立即去办。科里的护士也跟她说过,宁可得罪主任,也不要得罪叶医生。主任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对护士相当和蔼。叶医生就不一样了,叶医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对护士刻薄得很。当然了,科里的病人最喜欢叶葳蕤,能碰到叶葳蕤,是病人的福气。
王真真赶紧站起来说,叶医生,有医嘱吗?王真真的声音细细的,听上去有一点胆怯,像一个到陌生人家里做客的时候害怕说错了话的小女孩。
叶葳蕤说,没有,刚才看见你用手打头,就过来看看。你身体不舒服吗?
王真真低着头说,谢谢叶医生。我没事。
叶葳蕤说,没事就好。马上就过年了,你要回去吗?
王真真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我离婚了。父母都在这儿,孩子也带过来了。
叶葳蕤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离婚了。
王真真不敢看叶葳蕤,但她感觉到叶葳蕤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额头上,叶葳蕤的目光很热。王真真被叶葳蕤看得很紧张,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叶葳蕤叹息了一声。叶葳蕤的叹息,伴随着一阵树木的香味。王真真终于抬起头,把目光迎向了叶葳蕤,两束目光在办公桌的上方遇到一起,叶葳蕤的目光闪电一样照进了王真真的眼睛里。叶葳蕤的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同情,看上去比平日里柔和,有一种温暖的橙色调。王真真心里的霉豌豆滚动着,掀起了一股发霉的尘土。
别说王真真,换了心脏外科的任何一个护士,都很难抵挡叶葳蕤发热的眼神。一块燃烧的冰肯定比一块燃烧的木碳更有杀伤力,一块燃烧的木碳,不会让人变得惊慌失措,一块燃烧的冰,却能让人心慌意乱。在叶葳蕤发热的眼神注视下,王真真慌乱地剥掉了包装,把自己像一枚粽子一样剥出来,洁白的展示在叶葳蕤的眼皮底下。
王真真张嘴说话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心里的霉豌豆往外扔,而且,拼命似的,扔得越远越好,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霉豌豆。
王真真什么都说了,毕业分配的不公平,在县医院的孤独,丈夫的背叛,说得最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心和恐惧……说完之后,心里突然轻松了。那些滚动的霉豌豆,全都从心里扔出去了。王真真说的时候没有哭,眼睛里面干巴巴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说完却忍不住哭了,那毕竟是自己的故事,每一个字,都连着身上的筋骨和心里的血肉。眼泪是大扫除的最后一道工序,存放霉豌豆的罐子,也被王真真的眼泪冲洗干净了。
王真真哭完了,突然发现叶葳蕤的脸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珠,她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才好,语无伦次地说,叶医生,对不起,我不该用这些事烦你。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的。
叶葳蕤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白色的消毒纱布,轻轻擦掉了脸颊上的泪珠。叶葳蕤恢复了冷静的表情,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的工作服领子平平展展的,领口露着半高的紫色羊绒衣领。叶葳蕤在医术和生活细节上都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致的。王真真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像在陌生人面前剥光了衣服一样不自在,她低下头,回避着叶葳蕤的目光。
叶葳蕤看着王真真背后的窗户说,你打算怎么办?
王真真用手捂着脸说,我不敢想以后的事情,一想到要回那个县医院,我就浑身冰凉。
叶葳蕤收回目光,看着王真真说,我来努努力,看能不能帮你留下来。你先别张扬。叶葳蕤说得很轻,而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好像说的是让王真真去给病人打一针。叶葳蕤从来不抒情,她当医生的天赋,跟她的清高一样,是骨头里的。听了叶葳蕤的话,王真真整个人都呆掉了,她的目光直直的,她虽然看着叶葳蕤,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了,叶葳蕤在她眼里,是一个白色的影子。
王真真说,叶医生,我……我……王真真说不出话,她的声带一下痉挛了。
叶葳蕤说,不要多想,我休息去了,有事叫我。
叶葳蕤走后,王真真一直站在那儿,不知道站了多久,接班的护士来了,王真真还没有写交班报告。那天晚上,王真真的眼睛异常明亮。王真真的异常,没有引起接班护士的注意。
八
春天来了,省医院家属区的花园里草木发芽,新花绽放,花园里的热闹混合了花香,更加的令人愉快。科里的护士,脱掉了臃肿的棉衣,换上了色彩艳丽的春装,护士们的身姿苗条了,她们忙忙碌碌的样子,变得好看了。每一天干完活,她们照样聚在一起聊天,聊天的内容,因为春天的到来更加丰富多彩,计划中的春游、服装街的春装、打折的冬装、春天的皮肤保养……她们的日子,因了一些小小的快乐和小小的烦恼,显得格外充实。春天总是让人心情美好。省医院的人,每一年都会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轻盈快乐。大家发现,就连叶葳蕤在花园里散步的样子,都有了一种飞翔的韵味。
春天的空气里弥漫着轻盈和快乐。
这一个春天对王真真却是灾难性的,随着春天的到来,王真真回县医院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春光,灰暗的脸色厚得像积雨云。上班的时候,王真真尽可能的躲着叶葳蕤。她的心里,有一点恨叶葳蕤。她知道自己不该恨叶葳蕤,但是,在看到叶葳蕤的时候,恨意会突然从心底冒起来,让她手足无措。叶葳蕤搅乱了王真真死水一样的心。
这一天,是王真真在省医院进修的最后一天了,护士长的排班本上,已经没有王真真的名字了。王真真上完班,慢腾腾地站在水池子边上洗手。焦虑得久了,王真真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也许不是平静是麻木,反正都一样,她不再想这件事情了。她一边洗手一边想着回县医院之前该办的事情,女儿不带回去了,即使想带,女儿也不想回去了,走之前要带女儿去吃一次麦当劳,女儿都说了好几次了,还要给女儿买夏季的衣服,夏天眼看着就到了……王真真把思想集中到女儿身上,细想着该给女儿买些什么衣服,女儿在省城呆了半年,身上的土气渐渐没有了,连邻居都夸她洋气了。夏天,正是女孩们打扮的季节,索性好好给女儿买几件衣服,让她一个夏天都漂漂亮亮的……想着女儿,王真真的心里湿润着,在她灰暗的生活中,女儿始终是一线明媚的阳光。
心脏外科的护士长风一样卷了过来,一巴掌拍在王真真的后背上,说,王真真,你调过来了。
王真真回过头,做梦一样看着护士长说,什么?王真真没有听懂护士长的话。
护士长笑着说,你调进我们医院了,你不用再回县医院了!护士长肥厚的声音从王真真的后背直穿透到前胸。王真真像中了子弹一样站立不稳,头也晕了,她看见水管里面流出的水变成了金色,她抬头看白色的墙,白色的墙也变成了金色,她转头看穿白衣服的护士长,护士长也变成了金色,周围的空气,都是金色的。这些金色的光芒,在王真真的眼前旋转,转出了一个旋涡,王真真感觉自己被转了进去,在金色的旋涡里转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王真真晕倒了。护士长大声招呼着科里的护士,护士们手忙脚乱把王真真从地上抬了起来。护士们刚刚抬起王真真,王真真就醒了,但她不想睁开眼睛,她像一个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人,固执的闭着眼睛,想要留在梦里。
护士们七嘴八舌地问护士长是怎么回事,护士们的声音,嗡嗡嗡地响成了一片。护士长说,没事没事,王真真太激动了。她的调动办成了。
真的呀!没听说她要调啊!看不出来,她还有这么厉害的关系呀?王真真藏得太深了!护士们的声音,在一个很高的音调上停了下来,既有不敢相信的惊讶,也有真心实意的感叹,还有说不清楚的情绪。心脏外科护士的惊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过硬关系的人,想调进省医院,比登天还难。省医院的好多医生,老婆在市一级医院的,虽说同在一个城市,想调进省医院,都办不成。王真真却从县医院调进了省医院。
护士长说,听说是叶医生帮她调来的。护士长肥肥厚厚的声音在王真真的头顶上飘着,像落在树叶上的粗大的雨点,听起来很沉闷。
护士们睁大眼睛看着护士长,以为听错了。叶医生?不会吧?
护士长说,也只有叶医生办得成这件事。护士们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叶医生会帮助王真真?
护士们把王真真放到值班床上,就迅速地离开了。病房里一刻都离不得人,病人和病人的家属,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们的脾气,鞭炮似的,一点就炸。护士长离开之前摸了摸王真真的脉搏,还帮王真真盖上了被子。
护士长出了值班室,走廊上立马响起了她肥肥厚厚的声音,三床,谁让你起来了?你要卧床休息!护士长脚步轻快地一路吆喝着走远了,走廊上恢复了安静。
王真真继续闭着眼睛,心里的波澜一层层涌起来又落下去,她好像驾着帆船的运动员,在波浪中翻滚,身体和精神都有一种激烈的眩晕感觉。
科里的护士离开后,叶葳蕤出现了。叶葳蕤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鞋底跟地面磨擦产生的轻微响动。叶葳蕤身上的香味飘进了王真真的鼻子里,叶葳蕤用的香水,是一种特殊的树木香味。王真真睁开眼睛,叶葳蕤的脸俯在王真真的眼睛上方,像一张悬挂的油画,温暖的色调弥漫了画面。王真真把一个噴嚏忍了进去,噴嚏被身体消解了,眼泪从眼睛里面冒起来。叶葳蕤用一块消毒纱布替王真真擦了眼泪。
王真真要从床上坐起来,被叶葳蕤用双手按住了,叶葳蕤说,休息一下再起来,抓紧时间回去办手续。叶葳蕤的声音是不带感情色彩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但是,叶葳蕤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块情感超重的砖头,咂在王真真的眼睛上,咂得很疼很疼。泪水从王真真的眼睛里漫出来,把王真真的一张脸,弄成了一块湿布。王真真很想对叶葳蕤说一些感激的话,但是,她太激动了,她的嗓子发硬,声带像失去了弹性的皮筋,发不出声音了。
叶葳蕤拍了拍王真真的脸,然后走了。叶葳蕤任何时候都是冷静的,她不喜欢煽情的场面。或者说,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她从骨子里就对煽情是抗拒和排斥的。
不到中午,叶葳蕤帮助王真真调进省医院的消息,就风一样传遍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这条消息,绝对是医院当天的头条新闻。王真真一举成了省医院倍受关注的人物。
九
王真真只在县医院呆了一天,就把手续办完了。宿舍里的东西,王真真一样都没要,她到街上叫了一个收破烂的来,三下五下就把东西搬空了。县医院的人都在传说,王真真进修的时候攀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头子。遇到有人拐弯抹角的打听,王真真也不作任何解释,她的心情像小时候看见的天空,蓝得透明,她对所有人都微笑,包括曾经恨得牙根发酸的麻醉师。科里的主任和护士长张罗着要给王真真送行,王真真拒绝了,她不想再跟县医院的人有任何瓜葛,她悄悄地离开了县医院。离开县城的时候,王真真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得能够飞起来。长途车离县城越来越远了,王真真把头伸到长途车的窗户外面,哇哇地喊了几声,王真真的声音,在对面的山里产生了回音。
王真真一路的表现,被省医院的一个医生尽收眼底,那个医生在王真真工作的县医院呆了三个月,援助一个科室建设,结束工作后正好和王真真乘坐同一辆车一起回到了省城。王真真不认识那个医生,那个医生却认识王真真。
王真真的表现,给大家带来了信心。从王真真的表现不难发现,王真真是浅薄的,她的忧伤和安静不是天生的,是环境造成的。大家有理由相信,王真真就是通往叶葳蕤生活的路径。
十
医院的专家楼修好了,这是省医院的人盼望了很久的一件大事,省医院很多年没有修房子,这次力度很大,专家楼修得很气派,规格和规模都是超前的,不仅现任的专家有份,退休还在发挥余热的专家也人人有份,那些够得上专家的人全都搬进了专家楼,医院忽然空出来许多房子,不仅结了婚的年轻医生护士有机会从单身宿舍里搬进专家们曾经住过的旧套房里,单身医生和护士的住房也跟着改善了,差不多每一个人都住上了单独的房间。专家住新房,年轻的医生护士还没有发牢骚,那些老专家倒说起了风凉话,他们说,哎呀,你们才三十出头,就住套房了,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能分一间单身宿舍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年轻的医生护士当然没有像专家们希望的那样高兴得跳起来,实际上,他们比没有分到房子还郁闷,这次修专家楼的力度这么大,等他们成了专家,根本没有机会再住专家楼了,他们当然想不到,几年之后,分房就货币化了。
全医院真正高兴得跳起来的,恐怕只有王真真一个人。王真真刚刚调进来,就分到了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叶葳蕤搬进了专家楼,家具全部买了新的,叶葳蕤挑了一些旧家具让王真真搬到宿舍,王真真用叶葳蕤淘汰的旧家具,很快就把宿舍布置好了。
王真真走路的脚步充满了弹性,王真真的脸,灿烂得像六月的阳光。心脏外科的护士都说,王真真转了运气,连人都变得漂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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