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仲夏晨，溽热难奈。

坐在学校食堂里，面对早餐金属盘中两个鸡蛋、三块发糕和一点咸菜，胃口似一个口袋，打了死结。

“现在外边的鸡蛋是什么价？”食欲的虚无，引得突发遐想，视线瞬间从那两个鸡蛋游离，穿越时空，回到上世纪70年代那个夏日，河北省海兴县的一个乡下集市——那双眼睛，那些鸡蛋。

一样的骄阳普照，一样的热浪袭人。

熙熙攘攘的集市，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个角落里，一个年约七、八岁的蹲着的小女孩，阳光炙烤下一副黧黑的面庞，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惶惑的目光王顾左右而无言，面前是平铺在黄土地上的一方手帕，上边是十几个鸡蛋。她或许是奉父母之命，才来这里卖鸡蛋。

一条条成人的腿在她眼前移动着，却无人驻足；偶尔有人乜斜着她俯视一眼，也无人启齿问价。

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身旁站立的，是陪着我逛集市的一些知青兄长；因为我在公社当宣传站长，所以每逢集市，他们都从各村到公社大院来找我。

“小妹妹，你的鸡蛋怎么卖？”我爱怜地问。

“7分钱一个。”她怯生生地回答。

“7分钱？”身旁的兄长们几乎异口同声，“也太贵了，别人都卖5分钱一个，你怎么要这么高价？”

小姑娘还是王顾左右而无言，目光中似又平添了惊恐。

“便宜点，好吗？”兄长们继续七嘴八舌催促着，“听见了没有？”

小姑娘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求助般看着我。

我凝视着小姑娘那双眼睛，恍惚间只觉那蹲在地上她突然变成了我哥哥的女儿——我的侄女；这种感觉若是到了一个人的心里，就好像喝下一瓶醋，一腔酸楚不断涌上咽喉。

我急用手势阻止了大家，对她说：“小妹妹，你的鸡蛋有多少个？我都要了。”

“13个。”她说。

“这是一块钱，你拿着。”我说。

“真有你的，你怎么认头买这高价鸡蛋呢？”兄长们诧异地责怪着我。

“我今天犯神经。”我说，因为摆脱如此劝勉的最好办法就是推说自己犯神经。

于是，兄长们对小姑娘说，“你今天算捡便宜了，13个鸡蛋9毛1，快找钱，找9分钱。”

小姑娘摇了摇头，“我没有钱找。”

“没钱找？没钱还有鸡蛋吗？一个鸡蛋7分够贵了，总不能再涨价吧？”兄长们质疑道。

小姑娘张口结舌。

我从地上收起那13个鸡蛋，抖了抖那方手帕，递到小姑娘手里，“小妹妹，不要找钱了，你回家吧。”

小姑娘站了起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把手帕塞到衣袋里，慢慢向自家方向走去，边走边回头，猛然加快脚步，似是怕我变卦。

她跑出好远，脚步又嘎然而止，回过头来，那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我，似是要说话，又似在想。

阳光也好，热浪也罢，都是公平无私的；而身处其中的人，感受却不是一样的。就是这一回眸，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时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