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激情会受到追捧,理性反而可能被群众忽视、鄙视。当然,激情永远不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正确路径。能否走出激情的陷阱,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个挑战。
——秋风
这是一个评论的生产与需求均呈现旺盛势头的时代。
在中国近代报业史上,第一次“时评热”是1896年上海创刊的《时务报》掀起的,并且一直持续到整个晚清时期。第二次“时评热”是20世纪40年代,以《大公报》、《观察》的评论为代表。从1998年开始,中国兴起了第三次“时评热”,而南方都市报就是其中较早开辟时评专版、且长期坚持、发挥了较大影响的媒体。该报将近年发表的若干时评结集出版,从中可以窥见知识分子对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第三波繁荣
时评的第三次兴起有其内在的逻辑。
一方面,从媒体的角度看,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互联网的繁荣,出现了所谓的信息爆炸。尤其是新浪的成功促使主要中文门户网站都纷纷转向重视新闻,人们身陷高度同质化的新闻泛滥之中。无数问题呈现到人们面前,部分具有公共精神的新闻消费者希望进一步获得关于新闻的分析、判断和见识。时评的潜在需求逐渐形成。
不过,即使没有新闻的泛滥,时评也依然会兴起。分析上个世纪之交和40年代的评论热,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点,即社会处于大变动时代,社会问题丛生,但各方面对于时局又没有丧失信心,相反,各方都相信问题应当也可以予以解决。因而,各方竞相提出自己的方案,社会中存在着广泛而激烈的观念、价值之争,政府也一直面临重大的政策、战略、策略等方面的抉择。在这样的社会与观念环境中,媒体的作用相对突出,具有不同理念、价值的知识分子通过时评这样一种观念速食品,将自己所认同的理念、价值及据此形成的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案,传达给公众,在公共空间进行竞争。
90年代末的情形与此颇为类似。中国经过20年的快速经济增长,社会方方面面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市场的力量、法治的力量遭遇了旧体制的天花板,下一步该如何选择,究竟是深化改革,还是停留在这种“中间阶段”,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愿景和方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学术思想界出现了比较明显的理念与价值之争,这些发生在学术思想层面的争论,通过知识分子的时评写作,溢出到公共领域。
而这种产品,正好满足了人们对于价值与理念的渴望。过去若干年的变革已经让人们意识到,哪怕是很细微的制度变革也与个人的利益密切相关,但并不是所有的变革都会有利于自己。因而,人们普遍地关注变革,并希望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及时地把握每一项具体的变革的准确含义。这样,时评这一创新性文体被部分媒体推到舆论市场上后,立刻受到受众的欢迎,从而形成了时评的复兴。
商业化之福
90年代中期以来媒体领域的商业化,则为这种供需的匹配,提供了合适的载体。
应当说,媒体领域尚没有真正的市场化,只是部分市场化。政府不再为媒体提供全额财政支持,媒体必须自己创造利润,养活自己。于是,部分媒体创办了商业化色彩较为浓厚的新型媒体,与时评兴起关系最密切的是都市报。
媒体的商业化确实促成了媒体的娱乐化、甚至是庸俗化。但同时,商业化也强化了部分媒体的责任意识。人们总是本能地不信任市场,以为在文化、媒体领域,商业化及竞争的引入,必然促使文化生产的粗俗化。商业化的媒体只有迎合受众的低俗需求,才能维持生存、获得利润。
但这种偏见其实是对受众的误解,这些人的假设具有双重谬误:第一,它假设,受众只有一种低俗偏好,喜欢新闻娱乐化、版面庸俗化,只喜欢暴力色情、奇闻趣事。第二,它又假设,所有媒体人都没有任何判断与自我约束力,为了追求利润,让自己的报道策略完全服从于受众的低俗偏好。
这两个假设当然都不成立,或者至少对部分受众、对部分媒体是不成立的。市场是与垄断、与单一化相对立的,市场必然意味着多元化。确实会有很多受众喜欢明星八卦,喜欢色情暴力。但也必然会有一些受众喜欢严肃的新闻与评论。这也意味着,有些媒体人会洞察到这部分受众的这种偏好,并致力于满足他们的需求。那些具有社会责任心和公共精神的媒体人会发现,存在一个严肃报道与评论的细分市场。在这个细分市场上,严肃性本身就是卖点。
假如对于人性有更理性的估计,对于市场机制有更深刻的理解,则下述看似矛盾的现象就并不让人惊奇:一方面,不负责任的八卦新闻主宰很多媒体,但同时,严肃的报道与评论也总是引起广泛关注。泛滥的八卦新闻与严肃的评论甚至在同一张报纸上可以融洽相处。这正是媒体商业化的奇妙之处:因为,这两者在今天都是卖点。甚至是同一位读者,恐怕也会同时消费这两类媒体产品。
严肃时评对于南方都市报的市场有多大价值,很难评估,但确实是其颇成规模的评论使它被圈内外普遍视为一份认真的、负责任的“大”报。更为难得的是,它的时评具有明确的文体自觉,很多都市报也做时评但却始终不能做“大”,根源也许正在于文体意识的缺乏。
杂文与政论
其实,过去半个多世纪,评论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媒体上的社论、评论员文章甚至曾经直接指挥人们的工作与生活。除了这种纯粹官方的评论,另外一个主流的评论传统,就是杂文。
这个杂文兴盛于20世纪20-30年代,它与此前、此后的政论性评论截然不同。由于某些文学人物成为文学偶像,其杂文作品大量进入语文课本中,对整个接受教育的群体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可以说,90年代之前,几乎所有媒体评论者本能地就是杂文写作者。
杂文首先是一种文学性写作,其作者要么本人就是文学人物,要么具有文学追求,因此,这种评论讲究表达的文学技巧。至于其内容,则主要表达作者的私人感想,并倾向于对相关人物、事件、制度进行道德判断。
相反,第三波时评热中的时评则接续了长期中断的政论传统,政论曾经是上个世纪之交及40年代评论浪潮中的主流文体。杂文性时评乃是一种文学式的社会、政治评论,而政论性时评则是社会科学式的社会、政治评论。其写作者不是文学人物,他们的表达不注重文学技巧,而注重对问题的理性探究与严谨的逻辑推理。如果说,杂文式时评主要诉诸感情,政论性时评则主要诉诸理性。
这些作者普遍接受了经济学与法学、政治学等社会科学训练,尤其使经济学与法学为主。从内容上看,作者们关心的是制度,他们致力于追究新闻背后的制度因素,分析不合理的制度的前因后果,并且秉持建设性态度,提出制度改进或变革的可能方案、设想。杂文作者或者是知识欠缺下的无意、或者是政治环境下的不能,通常不讨论制度层面的问题。从制度层面上对公共问题进行讨论,让政论性时评作者构成了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第三波时评热中,杂文式时评也占有一席之地。但真正引人注目的,仍然是政论性时评。世纪之交前后,经济学短评曾经盛极一时。不过,近两年来,时评格局似乎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主流经济学”失去了其曾经夺目的光彩,经济学的逻辑遭到人们的怀疑,这导致具有经济学背景的时评数量急剧减少。相反,对改革的反思,尽管导致法学、政治学的观察受到更广泛关注,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时评作者急剧地趋向“愤怒”,而愤怒会出杂文家,这些杂文作家急切地表达对腐败、扭曲的改革、民众的痛苦的感想。在有些媒体,占据大部分时评版面的,正是情感反应式的杂文。
理性是重要的
网络则为这种激情火上浇油。门户网站为争夺注意力,不惜篡改时评标题,使之看上去富有激情。这种时评在网络论坛上通常会赢得广泛喝彩,这也鼓励了时评作者放纵自己的激情,他们愤怒地斥责、咒骂,并高声地附和网络论坛上已经变得野蛮的评论。
在激情左右大多数时评、时评重会杂文的时候,南方都市报的时评作者与编辑仍然坚持其一贯的理性精神。它们的标题较少选择那些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汇与句式,至于行文中,也同样克制激情。即使面对令人愤怒的现象,也更多地是理性地分析其成因,并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种理性态度是难得的,对于公共舆论空间的发育及正常运转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主要由媒体——现在还要加上网络——构成的公共舆论空间,它表达民意,它进行政策讨论,它约束权力,它形成关于政治的原则的认知,它也生成公共伦理规则。
公共舆论空间既然如此重要,则在这个空间发言的人们当然需要承担一定的伦理责任。他应当是负责任的,同时也是理性的。所谓负责任,就是指,表达意见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是为了认真地解决问题;应当寻求不同利益的调和、和解,而不是煽动不同群体的对立与仇恨。所谓理性,就是假定自己也可能是错误的,因而在表达意见的时候,尽可能抑制自己的偏见,按照事物内在的逻辑来对自己所讨论的现象进行分析,从而让持有不同意见的人可以进行批评。
要求时评理性而负责任,多少有点自相矛盾。通常,激情会受到追捧,理性反而可能被群众忽视、鄙视。当然,激情永远不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正确路径。能否走出激情的陷阱,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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