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桦是当代中国为数不多的文学多面手,他自上个世纪50年代走上文坛以来,已先后出版了多部诗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影视文学剧本、话剧剧本。在他年逾七十之后,仍然精力充沛,笔力雄健。长篇小说《一首情歌的来历》在他75高龄时出版,就是宝刀未老的一个明证。
小说的结构很有特色,它使我想起了秘鲁小说大师略萨说的“中国套盒”的叙述方式,如《一千零一夜》、《堂吉可德》等。《一首情歌的来历》就是较典型的“中国套盒”结构。作者一直在寻访一首云南民歌的来历仅仅是推动故事的动因,自身尚未构成独立的故事。在维也纳他“遇到”的小说中的人物之一——中国女孩李黎把一首交响合唱曲总谱交给贝尔格教授,并述说作曲家——她的华侨祖父李智的一生经历,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叙述人却不是李黎,而是作者在李黎讲述的故事的基础上,经过“调查”、“核实”、“整理”出来的,因此叙述人仍然是作者(一个姓白的作家)。但小说的特殊需要以及叙述策略-----叙述一首少数民族情歌的扑朔迷离的来历,决定了它只能是一个母体故事(故事1),它需要由子故事和孙故事去补充丰富、填补空白。子故事出现在李智从二战中的法国返回中国云南大理,他遇到了铁匠杨海清、依香父女。杨海清不让女儿依香教李智唱一首美丽的云南情歌,他向李智讲述了自己一段与这首民歌息息相关的经历(故事2)。杨海清是白族人,他在茶马道上得了瘴气留在了勐海手帕寨的傣族依莲家,两人产生了恋情。但这个子故事仍然是用作者的口气来叙述的。这个子故事又派生出两个孙故事——一个是杨海清在茶棚听到的赞哈唱的经书《召"树吞和喃"穆鲁娜》——一部家喻户晓的爱情传说——王子与孔雀精灵的故事(故事2-1)。这个故事实际上促使杨海清效法王子偷孔雀衣,向依莲示爱。当依莲的阿妈因为年轻时的悲伤的爱情经历而怀疑杨海清的山盟海誓时,杨海清就向母女俩讲了白族火把节的故事——公元前叶榆的酋长曼阿拉与阿南夫人抗暴忠于爱情的故事,它也是一个孙故事(故事2-2),与前面一个故事(故事2-1)一起推动了子故事(故事2)的发展,但在情节链上是无关的,因为都是独立的民间传说。值得注意的是,在杨海清对白族火把节的讲述中,随便哼了一段情歌,接着依莲竟然能完整地唱出故事里的那个情歌。杨海清本身的子故事是充满了悲情意味的,因为最后是依莲在未等到杨海清返回时,蛊毒发作而死,杨海清带了女儿依香回到大理的铁匠铺,因此后来禁止女儿再唱那首情歌,以免勾起自己伤痛的回忆。在这个关于杨海清的子故事结束后,关于李智的母故事(故事1)才接续上来。李智这位里昂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在告别依香去远征军部队报到前,请求依香唱那首情歌,并记下了曲谱,于是有了后来创作的交响曲的总谱。而这首美丽的情歌在李智负伤几乎成为植物人时,因依香反复用歌唱唤醒他而终于浮出水面,那就是著名的云南情歌——《月亮出来亮汪汪》。可见小说围绕着这首情歌的来历制造了许多悬念,通过母故事套子故事,子故事套孙故事(共计4个故事)的结构方式,把谜底藏在最后——“中国套盒”的最底部。我们只有读完这些复杂而凄婉的故事,才能揭开谜底,直达故事的内核。这使读者不能不佩服小说构思的巧妙与引人入胜。作者用民间的工艺来架构故事,传递了神秘复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信息。这种大故事套小故事的艺术结构,不是故事与故事机械的并置,而是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共生互文的系统,是一种有意义的映照。小说的独创性正在于此,它使多重文本在纠结中产生出一种迷人的效果。这时,形式成了内容,衍生出丰富的内涵。
《一首情歌的来历》中的“中国套盒”式的结构,叙述了一个多民族家族的爱情故事,把不同时间、空间中发生的故事纠合在一起。母故事从二战一直延伸到文革之后,在空间上涉及法国、中国、缅甸,写了一对汉族和少数民族男女青年的爱情故事,并通过一首情歌交响曲的创作和被埋没,写出了一位爱国的华侨知识分子在20世纪40年代以来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中的坎坷命运。子故事又写了一对白族与傣族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把时间追溯到20世纪初。而两个孙故事则分别写了傣族和白族民间传说中的爱情故事,在时间上返回到古代。这样一种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拓展,以及族群上不断延伸的结果,使小说具有一种多元文化构成的异域情调,在多重的历史场域和多民族的习俗氛围中书写一首情歌的来历。(这对于有着长期云南经历的作者来说,是最能调动他生活积累和情感记忆的方式)可以说,“月亮出来亮汪汪”这首传遍中外的著名情歌,是白、傣、汉等多个民族的共同创造,它的形成和流传,充满了华夏民族的集体记忆(如“海枯石烂”、“至死靡它”),具有一种神话传说的色彩。它对抗的不仅是对爱的背叛等人性的弱点,也是一切毁灭美的社会黑暗。小说通过现实与虚构的有机融合,不仅对一首著名情歌的来历作了富有创造性的艺术想象和文学阐释,而且融进了广阔的社会历史内容和人文关怀。
白桦曾经说过,文学中应该看到痛苦和伤口。《一首情歌的来历》就有着几代人的痛苦和伤口,同时又有着对现实生活的思索,对爱的呼唤和美的向往。在拜金主义和物质主义正在使爱情和一切精神异化的当下,它表现出来的质朴纯真与理性主义,尤其显得光彩夺目和难能可贵。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