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木为果酿苦如饴——读《傅天琳诗歌99》
(2021-01-12 09:26:12)
——读《傅天琳诗歌99》
1、
每一首诗的完成,其背后都隐含着诗人个人生命的一段必然完成。不深系于生命的诗的完成,如何的天才,如何的文字技巧,都值得怀疑。从傅天琳的这些诗里,我看到了这种和生命轨迹同构的诗的完成。
最初引起人们瞩目的,是她的果园系列。宋诗人杨万里写有:“未到衢州五里时,果林一望蔽江湄。黄柑绿橘深红柿,树树无风缒脱枝”,那不过是一望而有感,是诗人的闲暇悠游。而傅天琳却是以一个青涩少女,惶惑无助地给命运丢弃那片近乎野生的混沌土地。缙云山农场的艰辛劳作之余,缪斯对她的心灵给予了慷慨的诗意补偿,1969年,23岁的诗人写下了她最初的成熟之作《我们》:
我们在寒冷的枝桠作巢
没有一片绿叶发来贺信
我们在柠檬汁的苦海扬帆
没有一节花枝愿来作桨
我们在夜的山路奔走
没有一个萤火虫赶来点灯
我们在茫茫荒野唱歌
没有一只鸟儿飞来亮嗓
我们,就是你和我
就是一切
两块残缺的心哟
今夜,合成一轮月亮
尽管作者1977年修订了这首诗,但最初的诗的结构和基调是不可更改的。这首诗,无疑是那一代人命运的影子。在苦涩中,诗人尽管拣选了“寒冷”、“苦海”、“山路”和“荒野”这样的词汇,但诗人最终说出的是,“我们”“就是一切”。 这不仅是诗人的性格,更是一种诗意的生存美学。
也许是更为严厉的自我挑剔,这本诗集里,除此一首之外,作者再未选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诗作。
2、
1980年,诗人写下了《团圆饭》,那应该是来自新年的悲欣交集的记忆:
是缺柴,是少炭
煮一顿团圆饭竟用了二十年
嚼得烂的是鸡肉,嚼不烂的是思念
人世间的泪雨,溢出了杯盏
这一年,诗人调入北培区文化馆。我注意到诗人自撰的创作简历中,用了“告别”一词。诗人的内心是复杂的,二十年的农场生活,是爱,是怨,抑或有着更为复杂难言的什么,“告别”一词蕴含的是杂陈的五味。这首诗里本该是极其浓郁的,说不尽道不完的,作者却是“独上高楼”,一声“天凉好个秋”。短短四行刹住,情尽,足矣。第二年,作者接着写了《梦话》等一系列的诗作:
你睡着了你不知道
妈妈坐在身旁守候你的梦话
妈妈小时候也讲梦话
但妈妈讲梦话时身旁没有妈妈
你在梦中呼唤我
孩子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到公园去
我守候你从滑梯一次次摔下
一次次摔下你一次次长高
如果有一天你梦中不再呼唤妈妈
而呼唤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
那是妈妈的期待
妈妈的期待是惊喜和忧伤
这些诗不仅是诗人的新的诗意追寻,其内里可能还寓意着她的诗的悄然嬗变。这种变化可能意味着诗人对果园时代的暂时告别和更远风景的眺望。她的果园时代已经相对完成,尽管有其青涩,但至少是阶段性的完成了。密集性的果园写作之后,反刍与眺望之间,新的生活景象不断展开,已经蜂拥而至,面对着亟待探行的诗人。而诗人暂时放下旧日,洗沐融入新的风景人事,已经是诗人的内心认定,更是诗人诗意成长的渴望。
3、
诗人九十年代的诗作,在这本诗集里只留下了一首两百多行的长诗《海之诗》。里面有这样的段落:
用回忆辨认图案
海在旋转,季节在抽搐
音符猎猎,虫语袅袅,沙滩蠕动
柔软地流出图案中的预言
亦有这样的——
所有钥匙和锁被你掌握
门翻过去就完全变形
我呼喊过挣扎过但变形的门关得太死
如许语言,在诗人之前的诗作中几乎是罕见的。视觉的和想象的语言,顿然陡起,诗人在内心的焦急和审视中开始给我们带来了陌生的语感造就的诗境。这首长诗,除了面对大海的部分,其间更是楔入了苛刻的诗人的自我审视:
我该怎样对付自己创造的历史
是否一定要抹掉一些,甚至毁灭一些
一盏灯走完它的过程
是否已被风吹散
远远飘离现实的头顶
还有:
海啊
以水波的形式化柔情为我
以礁石的形式化坚强为我
以胸怀,化宽容为我
当肉体与大地一齐凌越苦痛
对着明亮的落日,我必须
彻底地,自致命的耻辱,一跃
我重新反省你,仰望你,超越你
重新享受你的温情,你的刀伤
享受你自造自设自我陷落的文字和言辞
这首诗,从1992年到2012年,诗人竟然孜孜以求,修改了四稿。这种修改,不仅仅是诗的长度的折磨,更可能的解释,是诗人面对过去的诗意困惑。缙云山农场的生活记忆,成就了诗人的最初,但自我完善要求更高的诗人,她的满足感迅疾过去。她需要一个更高阶段的完成。换句话,也可以说这十年,更是诗人内心修炼的沉思的十年。虽然,九十年代的傅天琳作为诗人的活动不断,更在日本和韩国出版了诗集,不可谓没有新的亮点。
4、
新世纪之初,另诸多诗人愕然的是,2000年,诗人全然放下诗歌,安然回到一个女人,一个比母亲更母亲的祖母。回到最初的自然界那样,安然,柔顺,张开怀抱,以心灵和肉身之爱,迎接着一个新出生的婴儿。对于创造力日趋丰满的诗人,这几乎是巨大的牺牲,但傅天琳做到了。她的内心一定是认定了,还有什么比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母亲,比再一次抚育一个小生命成长,再一次享受母爱更重要呢?第一次做母亲,懵懵懂懂中,那个小生命就已经长大,急不可待地逃远了。而那个时代的艰辛,使得诗人作为一个母亲的爱有心无力,欲施而无望。但命运再一次将这样的机遇给了这个女人,给了一个女诗人重新做一次女人,重新做一次母亲的天赐。幸运啊!诗人内心的所有柔嫩,温情,满怀的爱,终于可以再一次母亲的乳汁一样,全身心弥漫溢出,沐浴那个小小的宁馨儿。
三年时间过去,诗人满溢的爱在日夜释放,也在深深积聚。这之后,在短短的时间里,诗人喷发一样写下了几十首诗,那每一首诗都近乎天使的吟唱。每一首诗,诗人都满含着欣喜,满含着一个女人全身心的满足。甚至五年后的2008年,诗人依然忍不住那种一再的母性温情,写出了《让我们回到三岁吧》:
让我们回到三岁吧
回到三岁的小牙齿去
那是大地的第一茬新米
语言洁白,粒粒清香
回到三岁的小脚丫去
那是最细嫩的历史
印满多汁的红樱桃
三岁的翅膀在天上飞啊飞
还没有完全变为双臂
三岁的肉肉有股神秘的芳香
还没有完全由花朵变为人
一只布熊有了三岁的崇拜
就能独自走过百亩大森林
昨夜被大雪压断的树枝
有了三岁的愿望就能重回树上
用三岁的笑声去融化冰墙
用三岁的眼泪去提炼纯度最高的水晶
我们这些锈迹斑斑的大人
真该把全身的水都拧出来
放到三岁去过滤一次
三岁的“小牙齿”,“那是大地的第一茬新米”,“三岁的肉肉有股神秘的芳香”。这样的诗,可遇不可求。就某种意义上说,傅天琳借着这样的机缘,从另一个角度,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角度,再一次分娩,诞生了一次不可能的可能。生活再一次成全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内心隐秘的渴望,而这同时,也再一次成全了一个诗人。
5、
世纪之初,是诗人胸襟的渐次打开,若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算起,近乎十几年的孕育,诗人的内心之果,要再一次成熟甘美,要沉甸甸地落在新的土地上。2004年,诗人写下了几乎与过去诗风迥异的诗行:
呼啸声不断传递着风速
和即将到来的平静
我们就在这个时候
沿着峡谷走
看到了世间最好的风景
最痛的山水
——《大峡谷》
最后,你落在离我不远的砾石上
校正了我对英雄的片面认识
乌鸦,戈壁的独行侠
假若我有羽毛
每一片都会因你而战栗
——《戈壁乌鸦》
在这些诗里,展现了诗人的另一面,展现了诗人对大自然对生命对人对自我的新的认知、理解,也展现了诗人十数年间积聚的诗意力量。接下来,诗人写下了一系列令人欣喜、赞叹、惊讶的新作。
她如此沉浸于自己的忏悔
她在外面世界转了多久
全身裹满多少灰尘
——《林中》
飘。极尽辉煌的飘
只能用思绪去靠近它,抚摸它
用慢镜头去拍它
它谢幕的姿态
多么从容,镇定,优雅
历经万紫千红的旅行
就要静静地到达
——《飘在空中的落叶》
梦很薄,却要练习写梦的人
妄图把黑夜当作绸缎
把苹果当作太阳
苹果之外的光芒
挟着风雨和石块而来
往事苦难,温馨,同时还愚蠢
你随便翻翻
千万别当成书来读
——《寄书》
就某种意义上,我愿意说,这些诗才预示了诗人的真正成熟,趋近圆满的成熟。而这种成熟不仅仅是预示了诗歌的深度,更有它丰富的多样性。而诗人的人格力量,她的诗歌美学,也在这些诗作中,逐日显露。
诗人对于语言的把握,也进一步趋于精妙。在《一滴水》里,诗人有这样的诗行:
滴状,简单的滴状
相像的一滴
间距很好的一滴
滴状,多一滴就成线状了
多一滴
我的骄傲就溢出来了
有谁能对一滴水有这样的发现,能用语言微妙地抓住再现它?诗人早年的经历中一定有这样的时刻,静静地看着,等着,等着一滴水,悄然落下。而诗人存储了,时过多年,那一滴水的影像悄然显影了。诗人的心灵里,忽地滴下了一滴水,滴在了自己依然柔嫩的心上。
对自然万物的微妙体味之余,对人的温情的体味,也成为诗人笔下的文字。在她的《一封信》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如何写温情,带着悲悯的温情:
那么玲姐,一起去珠海吹吹海风好吗
像从前那样,我们两个住一屋
我会照顾你按时吃药,我会
把你散落在书桌、床边、墙角的力气
一点点收集起来,放回你的身上
我还会自己做一次邮局
做一次信箱,做一次送信的人
让你在开门的那一瞬
惊喜得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不知该先看信,还是看我
这是诗人母性的施与、放大。小说一样的叙事情节,展开了那感人的一瞬间。这首诗的结尾,堪称诗的典范。
而她的《在出租车上》,又显现出诗人超乎寻常的叙事和抒情交融的描写:
她们相互倾诉着,聆听着
那些旧事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旧得无可替代,旧得令人尊敬
旧得发出新鲜的阳光香味
这样的场景,唱诗一样,古老的油画一样,那种温馨的声音,光和色,气味,缓慢地抚慰笼罩了一切。诗人描绘的“旧”,是令人怜惜不忍舍去的时光,是爱的古老时光。是人性的,更人性的。
6、
对自然界来说,人类永远是渺小的弱者。诗人亦是关注这个世界的每一天的。她的窗子,永远是打开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后,诗人满含泪水写下的《我的孩子》。这首诗是悲悯,更是母爱的无能和绝望:
从此
你只能从树根,草根中吮吸乳汁
一切植物的,还有动物的乳汁
你要多多的吸啊,不要挑食
吮吸那些你不熟悉的
石头的,煤的,一切矿物的乳汁
那一年,诗人们写下了无数令人动容的诗行,但诗人的这几行诗带给我们的震动,一直延续着,久久不息。这样的诗,我们猝不忍读,只能默默垂泪,祈祷,而后再一次面对命运的巨大力量垂下头来。让我们知道人类面对真正的灾难,只能是爱和悲悯。“不要挑食”,这令人心碎的诗句,我们怎么能读得下去。
而一个真正的诗人,阅世愈深,摧折愈多,不是屈服,不是沦落,而是于深渊里的升华,于苦痛里的咀嚼咂味,于泥泞间的洁身自好,而成就淬火后的坚毅、坦荡。诗人2008年的《柠檬黄了》即是这样的诗作:
……
现在,柠檬黄了
满身的泪就要涌出来
多么了不起啊
请祝福它,把篮子把采摘的手给它
它依然不露痕迹地微笑着
内心像大海一样涩,一样苦,一样满
没有比时间更公正的礼物
金秋,全体的金秋,柠檬翻山越岭
到哪里去找一个金字一个甜字
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获?人世间
尚有一种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
叫寂寞
而柠檬从不诉苦
不自贱,不逢迎,不张灯结彩
不怨天尤人。它满身劫数
一生拒绝转化为糖
一生带着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
就这样柠檬黄了
一枚带蒂的玉
以祈愿的姿态一步步接近天堂
它娓娓道来的黄,绵绵持久的黄
拥有自己的审美和语言
7、
诗人木心说:“岁月未曾饶过我,我也未曾饶过岁月”。傅天琳亦是。不过木心对他的尘世岁月是诗意的自嘲和调侃,而傅天琳却更多的是直面以对,不退让,不惶惑,发现并接受命运之美。
2011年,诗人在异国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她唇边那朵苍老的菊花
开得令人惊骇
她目光如梦如幻,掠过某一段光阴
她白发上的金色被谁用刀子一点点刮走
她曾经是个美人
——《老人》
我发现朴素的德克萨斯州
四处弥漫着我喜欢的乡村气息
我还发现,自然之神与任何人都不谈条件
直接宣布真理
——《德克萨斯州》
前者,诗人看到了时光的残忍雕刻,但更是看到了那“白发上的金色”,看到了“她曾经是个美人”。拥有“曾经”,就够了。日本一位诗人写道:“就连上帝也不能拯救一朵玫瑰”。是呀!“曾经”拥有,就已经够了。后者,诗人甚至是欣喜的发现,原来如此啊!既然如此,人类“喜欢”即是。而这种“喜欢”,不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而是泰然深入时光深处,深入生命之生生不息的谜底的诗人的胸襟态度。
峭壁之上的虚空里
……
有鸟飞过。其中一只己经两鬓斑白
脸上挂着与我相似的表情
……
最后,我将目光垂直放下,放下
放进谷底
人生何其不易
我还要看看自己的深渊
对自然和对自身的同构性审视,构成了诗人诗意的完整。诗人从果园到果园外,到母性的回归,再到更广大的尘世,而反身凝视、追问、认定自我,认定人类无非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生命,再由此推究探寻一个诗人最终要看清的“深渊”,自然界的“深渊”和人自身的“深渊”。那“深渊”,对诗人来说,是她渴求追问的无解的尘世,是追问人的意义究竟何为?而正是在这样的追问过程中,诗人体味到了渺小芥子一样的人类个体,同样可以沐浴着阳光,草木一样,完成每一个人可能永远不能全然领会的神意苍茫。
8、
海明威说得好:“一个人可以给毁灭,但是不会给打倒”。经历磨难而能如此阳光明媚的诗人,是不多的。傅天琳即是这样的诗人。她是能理解何为幸福的人。她以为只有内心洁净的人,永具孩童之心的人,微小的幸福就能酩酊大醉的人,才可能是幸福的。
我的兴奋
猝不及防,与车窗外
迎面跑来的第一只羊同时降临
兴奋指数,翻越达坂山
随手机上的海拨
一百米一百米升高
羊啊,被阳光灌得酩酊大醉
悠悠然啃着时光的羊啊
哪里还能找到这样清洁的草
这样幸运的牛羊
就连路牌上一闪而过的地名
门源、张掖、峨堡、阿柔、阿力克
读起来都让我唇齿留香
一群静物近看是羊,远看是蚕
极目处是时间
人是一个永恒的字
钉进这无尽的苍茫
——《车窗外》
这是诗人2019年的一首诗。73岁的诗人,她的眼眸依然是那么清澈,她的心依然是那么柔嫩,而随时会为万物之美、万物之演衍变而激动不已。
赫胥黎曾写道:“我希望看到一个诗人写到老年,写出人生的全部感情和经验,也只有这样的诗人才是完整的,才真正完成了一个诗人的神赐使命。”傅天琳即是这样的诗人。她还在写,还能写得更好。她已经写出了她的生命之河,写出了河岸的清浅,河的宽阔,河之深不可测,激流,以至河底的顽石,漩涡。我们还期待着她更深入地写出、写透她的生命之河的春夏秋冬,那条生命大河一切的一切。
这本最新诗集,诗人写道:“将已经选好的100首删去一首,成99首。最好的那一首,仍未找到,它藏在自己最美的风景,最痛的山水中。”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命定的诗人,她会写出最好的那一首。一首,还有一首。就像山野,总会有一年一年的新的花朵开放。
2020月12月草,2021年元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