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湖边是飘萧的树，山际是阴寒的天。在如水的凉气中，一个人竖起衣领，在结了冰的湖水之畔，像只野鹤一般高傲地走。李商隐有一句“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对于孤影独步的人，容易抱思而行，而若一时对了景致，便由不得他不做此浮想。

北京的冬天，确是从烟水开始的，只要池塘不结冰，画船不系缆，各处的景色都还有得看，有得救。雍和宫外斑斓明艳的秋黄，碧云寺里琉璃瓦上的轻霜，奥森公园依水而生的芦苇，还有长春园里寂寂的枯荷寒塘。不要说世事潦草，饱暖无思，不要以为暮歌晨梦，来日方长，谁知它一场冷雨下来，一场大风刮过，今日所见之景，今年所见之秋，便都会慨然顿去。这样的去，是远去，遥不可追，是永去，去而不回。我要想重见，须要等到今生已尽，堕入轮回，更须等到来生来世，正好有我这样一个故人，恰逢这样一处故地。

湖水结了冰，冰面上便落着一层金黄的柳叶子。柳叶曾如眉啊，那么娇俏，那么生机地在水边青春了一回。当初我是怎样来着？“拍堤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吧，“公子楼头赏春雨，杏花树上听新莺”吧，现在怎么样了呢，看它们失魂落魄的，在我眼前颓然狼藉地掉了一地，看我伸出凉冷的手，故作无情地因拂落叶而拂肩。到底是昔日的春水啊，只为让烟柳多一些顾影的时日，便将绿波撑到不能再流的时候，及至大势已去，又结出一层干净的冰面，轻轻地接住它们。

此间的树，本已憔悴难堪，一俟大风忽起，不消两三日，就会下雨似地掉光所有的叶子。满园的树，除了松竹冬青，只见一个个明快阔疏，轻巧挺拔。若赶上晴朗的夜晚，鸟迹人声无觅，便可见一片瘦树枯枝，冷清地托着一轮寒月。寒月之明，已胜秋月，盖因此时的空气极薄，极透，只用清澈与凛冽便将满月的清光，迫出无瑕的朗照。

现在不比春夏，无须等到深夜子时，明月便已高悬中天，此刻亦只须轻抬一眼，身上，衣上，便已月华落满。无如我终究俗气，到底会辜负大好的月色，可亦因我活得慵懒而迟钝，偏又离不开叫人醒冷的荒寒。冰月缀树，叠银砌雪，四处满是油乳一般的清辉，生而匆促的人啊，唯有得此契机，而且像个傻子似地站在这里，才会知晓远山寒树，也曾与你共沐通明。要什么软帩暖帐，要什么缠云花枝，今生贪恋如你，难道还没有耽误够么？要到何年何时，你才能回归原来的样子，回到你眼眸中的晶亮，骨子里的清冷，以及内心深处未被同化的天真。

故今夜此处，无愁无恨，无你无他，我当如萧瑟的树一样，不过都是白衣胜雪，低眉剃度的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