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冬天,总有一缕乏味缠在心头,影影绰绰的不知所以。待要一桩一件摆出来,试图弄清它的底细,却又捞不着。情情爱爱,恩恩怨怨,是最能打发时日且消遣人心的,只可惜它们终归露电泡影,不过在那情思蠢动之际,弄一把笑泪也就去了,断不能久作依赖。无所捕捉的思绪,便每每要使人倚窗枯坐,在垂目观鼻,寂寞难舒的时分,常会生出望云慕雪的心思,以来慰藉闲冬无趣的况味。
雪,自然美得可爱,一夜之间瓦树皆白的盛况,不仅萦逗诗者的情怀,即如我们这些浑沌过活的闲人,也能因它像个孩子似的推门出户,涉足踏玩。飘零的雪花,沾枝挂树,点山为苍,亦在那时毫不吝惜地洒在人的眉宇,以俄然顿消的雪绒,换来面颊上细碎斑斑的清凉。站在雪光通明的原地,我们仿若摩顶受戒的佛子,任寒芒像起落不停的银针,扎醒那一刻朦胧的心梦,更由清润的雪气逼走温吞,重塑宛然新生的肺腑。纤毫之微的清新,虽不足以淘洗偌大的俗身,但能在漠漠冬日玩雪嬉戏,的确算得上一件赏心乐事。
然而雪总是匆匆的,像归宁的女儿家,无论再怎么欢喜,不过两三日也终要回去。即在寒冷的天气,于墙角或屋顶上,仍有片断的残雪开豁我们的眉目,但它这时终究染了尘滓,无复干净了。失了干净的雪,固然可惜,而枉有云天却无雪至的期待,也同样扫兴,这不免又使人另寻寄托,遂将目光放在更为恒长的冬之暖阳里了。
原来我们是多么移情别恋的人儿,炎夏永昼因晴阳而生厌的面目,还未曾拂得干净,这时却一改刻薄,对着满窗的阳光悄然神往了。光,本是慈悲的抚爱,它普世临照,满含生机与宁和,将以妖媚蛊惑心神的黑暗击退,搭救我们脱离于凉冷的沼泽。因有光的存在,我们才可以逗弄黑夜,将自己大胆地沉入深渊谷底而不必惊慌。当光芒播撒之时,我们又能重回明亮的怀抱,并从此在圣光的沐浴下,抱肩低眉,休养生息。
现世有赖于光的大德,才得以物华璀璨,我们亦有赖于暖阳,在寒气逼仄的朔土,从容等待春光的重现。冬天的阳光,是透明的脂粉,它不仅令万物显现本然的轮廓,更让本相别添一道润泽。清旷的都城,硬冷的冰河,荒寒的柳杨,寥落的长街,还有在北风中恍然不知所往的行人,如今都在阳光下互相依存,互为眷顾,彼此并不因疏阔而疏远,亦不因空寂而全寂。阳光,让所有的形体收起尖锐的边角,像一层薄纱似的,轻笼着他们明暖的容姿,使构成一切的个体具有意义,使个体构成的一切,在错落有致的布局中,不致于松散。
再有数日,又是新年了。寒庭暖堂,白雪红灯的佳节固然不错,但若是晴阳碧空,兰梅芳馨的丽日,也同样圆满。涉想在明暖的大街小巷,人们鲜衣新履,来来往往,脸上一团喜气,口中互道吉祥,亦是人间一道美妙的盛景。
然而眼下,令我婉转想起的,却是多年以前,那个坐着晒暖儿的孩子。他靠在人家的后墙下,埋首于双膝,手里捡了根草棍儿,在条绒布的鞋面上来回拨动,看着从布纹里迸弹而出的烟尘,默然地不作声响。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可惜今时今日,我已无从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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