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城
(2012-02-29 10: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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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主人散文失落之城文化 |
分类: 散文 |
小时候对于家的概念比较简单,觉得不过是座小院落。院子里放着一口水缸,屋前长着枣树,到了五月间,上面就会缀满淡青色的枣花儿。推开院门出去,对面仍旧是树,通常是高大的榆柳,斜阳西坠的时分,便从它们的枝叶间,筛过来碎碎点点的金黄。每到过年,我会在那些树上贴几条红纸,上面写的多半是迎门接福或抬头见喜的吉祥话儿,树底下堆着的则是冬天下过的雪,往往是上一场雪还没有消融,又会堆上新落的雪,一直到了阳春前后才会化尽。
这个小院落,住着我的亲人,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一起说话儿,一起吃饭。天亮了有的去田里,有的去上学,有的去教书,有的则留在家里操持活计。到了傍晚,大家都从外面陆续回来,我也背着书包从学校往回跑,远远地就能看见我家的房顶上飘着炊烟。我那时觉得,我会一直呆在这个家里,父母不会老去,哥哥不会结婚,姐姐不会出嫁,我大约也不必娶什么小媳妇儿。我想,每个人都该有个家,而家,永远也都会是这个样子。
后来,本村的一个人,从外面回来,我虽晓得他是邻居家的孩子,但之前从未见过,听大人们说,这人去了大地方,每年能挣回不少钱,我听了便很羡慕,觉得他颇为伟大。那时他讲一口听来十分怪异的普通话,为此他的父亲便常常骂他流里流气。他的穿戴更令我觉得惊奇,衣领外翻,脖子上系着领带,脚上穿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后来,究竟不知什么原因,他再没出去过,和村上的人一样,慢慢地也要到田间去干活。为此,便有人打趣他说:那脖子上的东西有什么用,难道累了要用来擦汗不成,若是和人打起架来,这样子便要吃亏,揪着那根布条子就能把人弄趴下。
从此,我便知道,外面还有个很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大约有数不清的钱,铺在地上可以随便捡,然后我再用这些钱买一台能够印钱的机器,把它放在村口供所有人用。谁家若是缺了钱,便可以抱一堆废书来,从机器的上面填进去,下面马上就能印出来。我把这计划讲给哥哥听,他显得很兴奋,便问我有了这么多钱,想干什么。我说马上弄一架飞机来,天天拉着你到处飞,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可随便,上学的时候,还能开着飞机去。当时,我们正在地里拔草,弟弟在旁边听了,就高兴得笑个不停,我一见他如此,更要用了十分的力气去描绘,后来他便捂着肚子躺在麦地上打滚儿,求我不要再讲,再笑肠子就断了,一直到父亲走过来,才喝止住了狂妄非常的我们。
没过几年,姐姐出嫁,大哥也结了婚。等到二哥结婚那年,母亲病故,至于我的两个弟弟,后来是如何上学,如何毕业,又如何吃了多少苦头长大成人,我竟全然不知。那时的我正在遥远的异乡,趴在雪地上,握着一支冰冷的枪,做着男儿滚烫的英雄梦。从训练场回来,在午休的间歇,我常常走到操场的围墙边,一个人靠坐在那里,望着天空发呆。想到故乡,想到温暖的家,想到兄弟,每每地自感辛酸,及至想到我的母亲,更要每不自主地流下泪来。
现在回过头,看这些过往,我深觉做人的不易,如果我的确有过大欢乐,那也是童年所带给的。后来的生命于我来说,深沉的责任更大于对它的兴趣,假使在某一天,我能够自由地交卸担负,我情愿浪漫地拒绝人生所能贪恋的长度。真正欢快,真正入心的生命体验,决不是现在的这个我所感受到的。这样一种孤单,这样一种像一颗沙砾吹离了家的城堡而带来的剥离感,并非我生来乍想的预期。生命之神,高估了它所拟定的经过尘世洗礼就必然使人达观的计划,当这些洗礼似流沙一样流经在我心上,它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不会在意被它们打磨的疼痛。
在这个所谓的复兴时代,到底有多少人为了生活拼争,离开养大自己的家而来到繁华之城,迷茫抑或不自觉地飘荡,有多少人渐然为繁华迷眼,一点点陷进欲望的执着,任自私的洪流将虚弱的亲情淹没。对此,我并不愿多想,我只知道,无数个曾经其乐融融的小院落,正因为它们愈发变得冷清,变得人丁稀少,父母无依。它们送出一个个在院落中互相被称作兄弟姐妹的人,然后在这个时代像一把被打散的沙粒,从此流落在了繁华之都,漠然地不思乡土。世上的事大抵如此,一个人能得到多少繁华,或就有多少的失落来等着交换,因而,繁华之都,抑或正是失落之城。
我还想知道,像今年这样的天气,家乡的枣花儿,要几月几时才能静静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