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里
(2011-08-31 1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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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主人散文茶烟里文化 |
分类: 散文 |
活了小半生,自认也得了些朋友。谓朋友者,按现在的状况,不外乎经济学问上的一类人,所可交心的,不当说没有,却不过是恒河沙数中之几粒,实在少得可怜。
这般说来,也并非缘于自己活得清高,眼里入不得人,端的是因为供其进出的大门,早早被我关上了,凭是什么人物,再不肯放进来一个。至于是否会因此错过了极为热忱的人士,亦不在我所虑之列。人无相惜意,徒惺惺何哉。
情感,尤其是真情,不是随取随有,随用而不竭的。对于那些经世阅历的人,在这一点的取用上,显得更为小气。然而,此非真小气,那是因为可用的部分,在经过鲜衣怒马的一番折腾之后,实在无多。如今,他纵然想捧心而待,可那待捧之心,又在何处呢。
这就好比十月间从良乡运来的栗子,一个个儿的早脱去了敏感多情的绒刺,虽则在一只麻袋里挨得稠密无间,甚而挤在一只大锅里不停地碰撞,然而它们的壳亦是滑透了的,彼此再无真面目可言。那昔日里在一片林子中,一棵树上,甚至共生于枝头的情份,到此便告终结。我与你,与他,眼下恐怕都是带壳的,这固然不会轻易地刺伤,但要想凭空看见彼此的笑泪,亦非易事。因此,可以这么说,人在尘世定型之后,便很难再交得真朋友了,非是互相不真,而是其真无所从处,它们早在自由的单身时代,挥霍殆尽了。
每于此间,我便要想起一个与我性情极为相投的同学,他姓胡,绰号小杠头。我们两个经常在下午自习课时溜出来,一同坐在操场上,漫无边际地说话。彼时,夕阳正好,草色茵茵,我与他有事无事的用手吱吱地拨着草根儿,一面拣着心里要紧的话儿,互道深幽。我原以为自己是个世间少有的,心底里所感应的东西,别人绝不可知,亦绝不能懂。比如我看见了青砖壁上的碱渍,在我眼里能看出山带松影,于大花面儿的棉被,我又往往能从牡丹的枝叶间看出一个人的眉目口鼻。诸如此类,在我想来,即使字字句句道出,除了平白地惹人哑然一笑,又有何用。没成想,我的这位同学,非但可知可解,并且能将其中的绵密隐微,一一与我轮合齿咬,真真叫我惊为天人。
他本是个喜欢抬杠的,在别人眼里,固执得都成了病态,与人说到动情处,只见他手势窜动,张牙舞爪,那脸子都气得青白了,到了最后,还是要跑到我这边,寻得开解。有时,上罢晚自习,我若一时没回到宿舍,他便四处寻找,其实到后来,亦不过是因为一句话,因在别人那里说不通,便要同我求证,每每见我微笑了首肯,他都能在眼里闪出泪意来。
现在的人,现在的朋友,逢了饭局,除去摆阔抖富的物事,似乎再无余话交接。就连平时讷言不谈的女子,到了这时也要从服饰,美容,品味,乃至于老公孩子上,特地比试一番,虽表面上谦和有加,但都能从话里,碰到类似于针尖儿的东西,待说到坎节处,隐隐地扎上一下,非此便不觉得意。平心而论,人都有虚荣向好之心,如此互相比比,倒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五次三番的聚会言谈,若总是这般东西,便足以令人生厌了,好像人生在世,除了这些黄白之物上的风光,便再无其它情趣可言。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在你面前摆摆富态,在父母兄弟那里,往往又是个哭穷的人。
对席林竹下,清谈茶烟里的知已,虽是不多,但若能得一个时,亦便够了的。我想,太多的人,原本也是清奇可爱的,谁知道后来被世尘俗灰拦了一下,便淹留于其中,往前再也行不动了。所以,每遇到能从中走脱并清爽地赴至现世的人,他的那份真性情,更叫人相惜。与我的所知所解不约而同、不谋而合的他,仿佛是活在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在璀璨迷离的浮世,在星光斑斓的深夜,我都甘愿为这样一个人亮出真意,哪怕被世人讥为尘外的异类。因为如此的相知,不但使我不觉生之孤单,就是当我不慎活到稀里糊涂的时候,亦能让我从他那里,轻松地找回迷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