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读到一首小诗：“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故乡。故乡文章数舍弟，舍弟与我学文章。”且不说这顶真手法的妙处，单是诗行间这份不动声色的自夸功夫，也算得上流风廻雪，渐至佳境了。这样的自夸往往是喧嚣的，需要证明或示众，而自恋却是一个人寂静的暗许，是一段独窗闲月下的漫想，悄悄的，不与人知道。

    父母把人养到二十岁，若他不是独子，或双亲生了病需要侍奉床前，是大半要出去的。离了家，走到新鲜的地方，趁着年轻，总要眉飞色舞的耍上几年，不久便认识了女孩子，两人在一起要死要活，像绞股而缠的蜜糖，时时难分。这时候，人的心都是满的，甜的，清纯得能掐出水来，自己被另一个人温暖的宠着，好像天下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能够懂自己，对自己亲，连父母都要抛到一边去了。所以，有人恋自己，并且自己也恋着人，的确是用不着自恋的。

    婚姻是一个能让迷恋于爱情的人，逐渐走向清醒的开局，它提供一个容器，将两人弄进去，从头开始学习一本与另一半共守白头的葵花宝典。从此，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还要面对婆媳、姑嫂以及妯娌们的江湖大事，要走人情，周旋上下，体验贫受冷眼，富惹万求的琐碎与错综复杂的关系，爱对方，也要爱对方的家人乃至亲友，稍有差池，便要寻到可怜的爱情头上。对于大多人，养家过日子，需要付出辛苦，毕竟那些豪门世家，高官厚禄的总是少数，人不怕辛苦，因为周围的人，也全是这样走过来，怕只怕年年寒来暑往间的努力，没人理解，没人赞许，渐渐的，人就觉着单了，凉了，觉得这些努力不过是填满了现实的血盆大口而让人得以活命罢了，除此，不知还有谁注意着自己，留心着自己，曾经那些在父母眼里的可爱，那些足以在众人面前自夸的优点，亦要从模糊走向无闻了，如清绝之梅孤生为傲的自己，在现实厚重的尘埃之下，渐渐变得像路边的秋草一样，丢了临水顾影的心志。

    因为要提到自恋，不免将这份情形说得过于低迷，事实上，大多数婚姻中的两个人，都能够以爱意串起这些平凡的时光，以理解和包容，赢得家的温暖与长久，因为他们心里都能明白，所谓的爱情只有相互陪伴才会使它的存在变为可能，即便是美梦，也得需要一架安放于现实的床笫。说到这些过往，每个人都会有满腹的委屈，然而他们最终选择了富于牺牲精神的隐忍，为了父母不再为自己悬心，为了眼前的孩子，快乐无忧的成长。爱情原是不讲规矩的，碰到讲规矩的婚姻，好不好的，也只有低眉顺眼。

    人是有欲的，从小带着天性活起命来，若要真的按心中所念发起疯来，没有人能管得住，然而这样的前景大抵也可以预料，不过是尝罢了甜，再去品味苦，这样的大起大落固然快意，只是太过短暂，不能够应付这一世的漫长。与其这样，倒不如尝到一些甜之后，接着去守一杯无色无味的白水，虽然喝上大半辈子，难免无趣，但总比渴死了要来得富于希望。

    在这样长久的平淡里，人是需要修行的，否则就会像一座外表冷静的火山，却在心里滚着炽热的岩浆，寻着那个可怕的出口。自恋就是这样的一种修行，它是被周围的世界忽略太久，而心有不甘的喘息，拥着自恋，歇下来独坐，从时光的缝隙间捕捉那些失落的碎片，在寂寞中认真的拼凑，去还原那个生动的自己。这个鲜活的自己，竟不是世人眼中所认定的那样差，他有一点聪慧，有一点可爱，纯真又多情，俨然就是父母眼里那个每一处都优秀的孩子。这个孩子，在自恋深处，向他的主人，抛过来一个隔空离世的微笑，粲然若花。

    自恋是纤细的，易碎，更不许打扰，他透过重重的时光帘幕，看到自己的生之轨迹，蜿蜒明净。他暂时卸下了父子，夫妻，朋友的装扮，独自坐在黑暗又空旷的剧场，看另一个自己在追光灯下，优雅的登台亮相。这个自己，是如此清拔，飘逸，不曾沾得一点世间的繁琐与尘埃，恣意旋舞，目空无人，连那个双臂抱伸的弹腿，劈剌时的一道弧线，都是为了奔赴一次无畏的摔倒，他伏向低处，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因为此时，他是孤艳自赏的舞者。他在激荡过后的喘息中，端凝如塑，晶亮的汗珠沿着条棱分明的肌腱，流得快意而决绝。这个自己，眉眼似刻，俊朗若星，完全没有人情世故的蒙尘，他自恋着，直到透明。

    自恋亦是一种福气，它能够使人的身心，在某一刻完全摆脱有形与无形的桎梏，体验化羽飞升的自由，那种剥茧重生的清新与活力，全是自给自足，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甚至是厌恶的东西，到了自恋这里，亦成为全部的赞美，全部的来自于自我的赞美。它不崇尚故纸堆中的所谓教义与道理，亦不分辩所谓的对错，它是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在不讲任何道理的一场厮杀过后，便是他一个人百废待举的江山。自恋确是孤独的，但又可爱得天衣无缝。

    自恋，只是一场精神的狂欢，它最终要在现实的曙光来临前谢幕。所以，它亦是美丽的鸠毒，人不能耽乐无止，反为其害。若要举出实例来，恐怕是没有，因为自恋的开始与结束，没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来提醒。所幸，世上仍有一桩精神之外的自恋事件，虽被扼杀在童年的摇篮，却使我得以活命。

    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正是麦香遍野的六月，家里人全都去了田里。我一个人在院中闲得发烦，便站在枣树下的一口大缸边，对着水照影子玩儿。缸高齐胸，且里面的水又不多，为了能够在这方水镜里，看到自己被大人们常常夸赞的容貌，我竟双手抓着缸沿儿，奋力撑跳，一下子就将腰部担在缸口上，我大半个身子探进缸中，果然在水面上清晰的看见了自己，正得意间，忽然小臂难撑，手上滑脱，便一头栽进了水里，正在倒呛得双腿儿乱颤之际，幸好有邻人来我家借东西，才逃过一劫。晚间，救我的人，向父母禀告细节，我正要主动撅出屁股领罪，没想到父亲喝斥大哥道：“早上干嘛不将缸里的水挑满！”

    自恋中人，偶可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