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在1998年以《可疑的笑脸》为名出版,2004年又以《串烤韦小宝》为名再版。本书的优点可能是才气横溢,缺点是有点玩世不恭——这是我现在很不喜欢的。当然,今天我也写不出这种亦正亦邪的书了。
——张志雄
第八章 同是都市轻薄人 韦小宝与我们(下)
6.我只需要一点点感动
除了“义”之外,金庸在《韦小宝这个小家伙》中说道:“中国社会中另一项普遍重视的是情,人情的情。”
“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这十几部小说中,我感到关切的只是人物与感情。”
但,“《鹿鼎记》并不是一部重情的书。”
韦小宝重“义”也深谙人情之道,却不重“感情”,否则另一个特点“善于适应环境”就要大打折扣了。金庸又说《鹿鼎记》“其中所写的比较特殊的感情,是康熙与韦小宝之间君臣的情谊,既有矛盾冲突,又有情谊友爱的复杂感”。
但,正如我在《韦小宝与领导》中提到的,这种“特殊的感情”并不美妙。

“情”在城里人眼中,比“义”更不合适。“义”是很“理性”很功利的东西,它是江湖险恶人人自危之后,大家达成相互默认的社会契约。而情义的“情”是装饰是润滑剂也是一帖药,是宋江之流用来笼络欺骗像李逵之类的傻小子的(李逵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吃了宋江的“情药”)。
城里的人都在喊这个世界太冷漠太荒凉,需要点温情需要点爱。但又有多少人真的原意奉献关怀呢?情穴是城里人的命门。人人都在对你说,“我只需要一点点感动”,你信以为真,那就坏了。正如武侠小说中经常提到的“化功大法”,他跟你一对掌便把你的精气源源不断地吸走,最后你全身冷得发抖,武功全废。

人就怕饿过了头,再恶补也无用,精神和物质都一样。我和一些朋友都有类似的体验,小时候没书看,天天像恶狼般从大批判材料和教科书中寻找“精神食粮”。及至成年,不单每天不看书不行,而且见到好书就往家搬,不管是什么门类的,这叫如饥似渴,也叫贪婪。
人还有个怪毛病,若桌上摆满了饭菜,你似乎看都看厌了,肚子也觉得饱了,若将你关在一间没一点儿食物的房间里,哪怕只要一天,你会发觉越来越饿,大叫“我饿死啦”,结果确实感到饿得半死。
在人际冷漠的都市里,也很容易患情感极度饥饿症。这时,人人都说我们需要点温情,那是自欺。只有在情感充裕的世界里,才需要点温情,这正如肚子里真有丰盛的食物填着,平时小菜一叠就够了。及至饥饿过头的人,喊到“给我一碟牛肉”。老板赶紧上菜,几口吞光了。“老板,再给我一碗红烧肉”;“老板,再给我一盘三黄鸡”;“老板,再给我一斤鲜鱼”;非把老板的饭店给吃光不可。
贪婪的另一面是吝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谁都不愿也不敢做情感饭店的老板,那只能寻着法子逗自己玩了。人的情感基因变化需要几千万年,混乱时代的城里人的情感未必比健康时代的人少多少(我这里做出的曾经或未来的情感可以互相给予的假定,可能也是站不住脚的),也许更多。城市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千奇百怪,哪儿都可以来电,触得你的情穴麻麻的。
我在上一章中说到过人鼠之间的事迹,也讲到过野生动物园中的豹子与白鸡以及鸡在半夜、天亮和天已大亮时鸣叫的不同命运的故事。这里不妨再讲讲“人鸡之间”的故事。那人是我叔叔,年轻时就得了胃病,怎么也治不好。60年代的时候,先是听说喝冷水能治百病,忙在大冬天喝了十几天的井水,胃却越来越疼。不久,又说应该“打鸡血”,这回是热的,总行了吧?他所在文工团的一位唱歌的战友先试了一针,结果鸡血比人血体温高,发了烧。叔叔细听他的颤栗呻吟怎么像鸡在咯咯打鸣。一想“我是跳舞的,鸡血打下去,岂不闻鸡起舞”,鸡血针才没挨。等到80年代,他的胃病还是犯得厉害,只得去听气功发布会,不一会他就见身边的人开始发出狼嚎狗吠之声,跳跳蹦蹦的。他一想“人家接收信息后,都有反馈了,我没反应,岂不是不正常”,于是,他又是咯咯地打鸣又是闻鸡起舞,不亦乐乎。
去年,胃病仍不见好的叔叔又开始拿本美国的畅销书《心灵鸡汤》浇灌起自己来了,效果是否滋润不得而知。我真正见他又投入了一回,是在今年,因为他养鸡了!那鸡是在日本工作的女儿带回来的,电子的。它的形状大小像块手表,只要接通电源,就出现了蛋形,只数分钟后小鸡破壳而出,开始了生老病死的历程。电子鸡和正常的小鸡一样,会饿会撒尿会拉屎会瞎闹会头疼脑热会夭折,关键是怎么通过按键怎么细心呵护了。
据说电子鸡的发明者是位没儿女的日本白领丽人,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到电子鸡身上,结果真的感动了世界。千百万只电子鸡在各地的城里人的包里怀里撒娇,它们一会被带进公司的厕所,一会儿被送进公司开办的电子鸡托儿所。“父母”们魂不守舍之余,在互联网上交流养鸡体会和进行免费养鸡。
这终于让城里人的情感有了奔放的渠道。本来活生生的小狗小鸡倒是倾注爱心的好去处,可是城市不许养鸡养狗,把城里人给憋闷死了。终于电子鸡应运而生,我们有救了。我们有了一点点地感动,又不会反被伤害。
世界有这么多的爱被储蓄着或贬值着,哪天能拨点头寸给我们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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