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在1998年以《可疑的笑脸》为名出版,2004年又以《串烤韦小宝》为名再版。本书的优点可能是才气横溢,缺点是有点玩世不恭——这是我现在很不喜欢的。当然,今天我也写不出这种亦正亦邪的书了。
——张志雄
第六章 听书看戏皆学问 韦小宝与传统
金庸分析叙述小宝和说书的互动,肯定受到了清皇太极反间计故事的影响。正如他在《鹿鼎记》中说道:“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皇帝权位,造反砍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希奇,清廷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上并无其事,乃是出于小说家杜撰,不料小说家言,接下来竟尔成为事实,关涉到中国百年气运,世事之奇,那更胜于小说了。满人入关后开疆拓土,使中国版图几为明朝之三倍,远胜于汉唐全盛之时,余荫直到今日。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

小宝也曾模仿过一出“离间计”。小宝和罗刹国代表费要多罗在签定中罗(俄)边界条约争执不下,小宝半夜故意让费要多罗听到清军已进军莫斯科,在这里谈判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还将武功中的点穴术说成是当年成吉思汗称强欧洲的主要武器,准备在莫斯科人身上再度发难。吓得费要多罗第二天就签定了《尼布楚条约》。
若技止于此,小宝与说书戏曲传统的关系也寻常得很。而我们在《鹿鼎记》中却见到了小宝在这一传统影响下,无时无刻不在做戏,无时无刻不在表演。只不过作者有时让小宝“想到”某出戏,而读者这才注意到用戏目与他的行为作番比较。
小宝奉康熙之命平定王屋派,才发现首领司徒伯雷已被吴三桂所害。小宝却意外地见到了他在“赌场”中故意释放的曾柔姑娘。她一见小宝脸上微微一红。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什么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
然后小宝祭奠老英雄的灵位。小宝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越好。”小宝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但真要他流泪可不容易。小宝在刑场上将茅十八调包,斩了情敌郑克塽的师父后,为遮人耳目,暗拿生姜揉眼,才滴了几滴眼泪。这次为了“哭”出来,他调动了许多受委屈的经历(主要是得不到几个心上人),“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初哭时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声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哪知道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至极了。”边哭边说谎。韦小宝确实见到过司徒公子,却只对他身边的曾姑娘发生好感。小宝岂肯乱拜师父,要拜也要有很大的目的。就像他拜白衣神尼,是为了和她的女徒弟阿珂朝夕相处;若为了曾姑娘,倒是可以寄司徒伯雷篱下几天。
小宝边哭还边想起了《卧龙吊孝》:“周瑜给诸葛亮气死后,诸葛亮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怀。”
小宝这么一哭,引逗得本已悲痛欲绝的王屋派诸人“哀号动地”。哭得本没什么好哭的天地会兄弟也不得不“洒了几滴眼泪”。
小宝到哪儿都喜欢反客为主。这回也是“捶胸顿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劝慰,这才收泪”。
表演到这个程度,假的也成真的,小宝够混蛋也够英雄的。
中国人爱说“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结果天地与舞台不分,人生与戏不分,真作假时假亦真。其实很没劲。就像工作时吊儿郎当,变成了休闲;休闲时打麻将玩女人,变成了工作。颠三倒四,倒四颠三,最后混天胡地,像一锅火锅汤。
有人经常抱怨电影电视中的小女人、大妈、劳模、改革家、皇帝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觉得艺术质量低劣。其实,好莱坞的大片中的人物也雷同得厉害。最要命的是,你的视线离开银幕和荧屏,发现身边的小女人是杂志中的小女人,大妈是电影中的大妈,劳模是宣传报道中的劳模,真实的故事就在你周围,这才叫坏了。他们和她们说的话做出的姿态似乎就按一个导演安排的,都太像电影太像杂志的封面,平凡得出奇,平庸得离奇。该做梦的领域不做梦,该表演的地方不表演,却在不该梦的地方梦,不该表演的地方表演,真麻烦。
我这六年来,作为一个记者,跑过无数的新闻发布会,见过无数的老总,有瘦的有胖的,有长得漂亮的长得一般的,有口才好的口才不好的。有一天忽然顿悟,他们给我的印象是同一张笑脸,一张疲劳过度不想笑却硬要笑的脸,这肯定是在走上台面几秒钟前迅速调整过的形象。
这时老总们的“样板戏”。还有学者的、里委大妈的、都是小女人的样板戏,都是平凡又不平凡。以都市小女人为例,所谓平凡,是你见她们哪一个都会爱上;所谓不平凡是她们愿不愿意为你摆上一个特别的姿态,如陈逸飞油画中古典美人做作的纤手,或时装杂志封面女郎的一个飞来的媚笑。当然,重要的是你还能识别表演、形象、面子和架子。但你不觉得从火锅里拣出一片菜叶,想区别出什么是菜味什么是羊肉味,很无趣,很无聊吗?
离题了,这段关于表演的咏叹应放在《韦小宝与我们》中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