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在1998年以《可疑的笑脸》为名出版,2004年又以《串烤韦小宝》为名再版。本书的优点可能是才气横溢,缺点是有点玩世不恭——这是我现在很不喜欢的。当然,今天我也写不出这种亦正亦邪的书了。
——张志雄
第三章 天下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与事功
1.武功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武打小说中的武功是武学又是艺术,这就逃脱不了中国传统对艺术的学问的要求。
第一是境界,应该从无法到有法再到无法,后一个“无法”象征着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或者说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吧。金庸以往的武打小说很看重这点,第一高手往往是“忘乎所以”,出神入化,颇有“庖丁解牛”的自得。
第二是门径,无非是“顿悟”或“渐悟”,渐悟讲求功夫,顿悟讲求灵气。但不管是渐悟与顿悟,不外乎以下两种结果:他们要么出于武学世家,要么是某个门派的徒子徒孙,先有了功底,然后出山寻师访友,和高手过招,寻得一套武功秘籍,在山洞中观察到先辈留下的真经,耐心琢磨,豁然开朗,武功大进,终成一代大师。
这样写法,不免生厌。于是武打小说家们寻求突破的路径,梁羽生是将手段写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玄,有时让人感到高手从手中扔出的明明是手榴弹,作者却说这是原子弹;金庸则聪明得多,他大规模地借用中国各类艺术可以相互阐发可以从生活中悟道的传统(如书法中的担夫争道、舞剑、枯藤、屋漏痕等),弹琴、画画、弈棋都是武器和手段,凭借读者的共同经验,大胆想象,倒也绘声绘色。
可这些东西还是可以写尽的,更何况它们只不过是传统谈艺录的普及本罢了。最要命的是这给后生小子古龙钻了空子:你不是谈无法谈道吗?我在这基础上更进一层。于是古龙竭力渲染“于无声处听惊雷”,造气氛,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典型的例子是李寻欢和上官虹在地下室中的大决斗,若是金庸(当然其他武打小说家更是如此),非得洋洋洒洒万言,尽极铺张之能事不可,却仍不能满足读者的预期(谁让吊足胃口是需连载的武打小说的特点呢?)。古龙却一笔未写两人的决斗过程,只是说门开了,小李飞刀走了出来,胜利了。
哈哈,古龙“虚”得极致,就像西方现代派的一张白纸也可成为一幅杰作。可不能老这样啊。于是古龙也厌了,将楚留香写成了007。
这样,有相当长的阶段,金庸有些江郎才尽。就像江郎的笔是神授一般,金庸开始不把“无法”分成原始的无法和经过进化后的无法,使无法就是无法。像《侠客行》中就出现了傻瓜“狗杂种”,练错脉络,却歪打正着,武力超群。最后因他不识字(在很多方面他更像一个混沌不明的白痴),没去琢磨山沿墙壁的武经中的注释,仅关注图像,用了一年时间,破解已迷惑了几代武林高手的难题,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但这种写法有趣是有趣了些,可多少有些荒诞不经。
金庸终于怀疑了。既然武功是艺术是学问,历史上哪有仅仅靠它们打天下的例子?不要说打天下,就是武林也摆不平。武林也像艺苑或武术界,只不过是天下纷纷嚷嚷的一个缩影罢了。而在以往的小说中,反派人物虽是诡计多端阴毒险恶,如《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射雕英雄传》中的西毒欧阳峰,它们可以不择手段,可看家本事还是有的,且这些本事的获得也是靠传统的法门。
于是金庸终于从怀疑而破坏而创造。注意,这次是整体性的创造和突破。古龙也曾依凭自己的才气,怀疑过一些传统的说法。如高手随着年龄的增长,武功也是日臻完善,到了老年更是如火纯青。这种说法在书画界也十分流行,老迈年高的书画家没有激情,则是绚烂归于平淡,没有火气;若他们倚老卖老,任着性情乱涂一气,则是老辣天真。其实,书画有延年益寿之功是一回事,老书画家能否更上一层楼又是一回事,像黄宾虹、齐白石高龄仍能达到艺术巅峰只是其中佼佼者而已。聪明机智如张大千也搞错了年龄的限制,拼了老命画《庐山图》,画完了人也完了,殊为可惜。所以古龙的《风云第一刀》中的第二高手上官虹将曾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老头给干掉了。古龙的解释是老头早已几十年未实战,毕竟有些心虚……
但正如古龙仅仅写出了个亦新亦旧的小鱼儿,他终未整体性地突破传统武打小说的樊篱。
金庸却做到了。
小宝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