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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4月刊
2005年5月26日,53岁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的CEO尤金·奥凯利被诊断为脑癌晚期,最多还能活上3到6个月。奥凯利赶紧写下了人生最后岁月的感受与告白,直至2005年9月10日去世。
这些文字收入《追逐日光》中,于2006年出版,颇为热销。内地的中信出版社于2007年1月出版了《追逐日光》的简体中文版,我赶紧买了一本,回家后直至半夜把8万多文字读完。
奥凯利脑肿瘤上的细胞完全坏死,死期将至,容不得半点侥幸,是件非常残酷的事。人都不愿死,若一定要选择的话,人们可能希望的是突然死亡,如一觉睡去不醒。中国当代思想家李泽厚说他最喜欢的死法是飞机失事,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一个人知道三个月后必死无疑,等死的滋味真是难受。
奥凯利不愧为有素质的职业经理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却有条不紊地撤退,败而不乱。他写下最后要做的事:(1)稳妥地解决所有法律和遗产问题;(2)结束一段段人际关系;(3)追求简单;(4)活在当下;(5)营造和接受美妙的时刻和“完美的时刻”;(6)开始向新生过渡;(7)为葬礼做准备。
奥凯利要向人生告别,却发现最容易告别的是自己的事业,极有反讽意味。因为他曾在工作中投入巨大的激情并陶醉于商业领袖的成就中(就在2005年春天,他是50位获邀去白宫和布什总统进行圆桌会议的CEO之一)。奥凯利为毕马威打拼了33年,才坐上了公司的头把交椅。为了工作,他很少回家与家人吃饭,牺牲了很多周末;经常要熬夜干活,几乎错过了14岁的小女儿吉娜的学校所举办的每一次活动。在奥凯利知道自己患脑癌时,他的工作日程已经安排到一年半以后,“保守估计,我每年飞行的里程都在150,000英里以上。”
尽管奥凯利感叹“达到事业巅峰的人都不是自己走上去的,而是别人硬推上去的”,但还是忍不住回忆那些让他走上巅峰的精彩片断。如奥凯利还是毕马威金融业务部主管时,为了想成为一家大型投资银行的审计公司,必须和这家银行澳大利亚分行的总裁面对面地进行交流,后者却没空。奥凯利知道这位总裁要从悉尼飞往墨尔本,便从纽约飞了整整22个小时来到悉尼,飞机刚落地,赶紧又搭乘下一趟航班,花费一个半小时去墨尔本。在飞机上,奥凯利坐在总裁的旁边,自我介绍,并告诉总裁他飞越了半个地球,为的就是见他一面。结果,奥凯利赢得了这笔生意。
而现在奥凯利只用了三天时间便物色了自己的接班人,做完了交接工作,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在家里打电话完成的。奥凯利无心恋战。
在阅读《追逐日光》时,我能感到奥凯利的矛盾心理,他不能也不想抹杀事业的重要性,毕竟他在一个月乃至几天前还在公司中颂扬工作的神圣并身体力行。现在转变角色,要说出自己的顿悟太难了。
不必苛责奥凯利,轮到我们,不会表现得比他更好。
奥凯利拟定了向亲朋好友告别的顺序:亲密的商业伙伴;一辈子的朋友;亲密的家人;大女儿;小女儿;妻子。“和我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说再见,无疑是最难开口的,应该要保留到最后。”
奥凯利用了三个星期才与外围的朋友告别完毕,他们有1,000人之多,其中不乏感人的对话。奥凯利给大学的室友道格的信中写道:“可能你也听说了,因为癌症晚期,我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我写信给你是想告诉你,自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同窗以来多年的交情,我一直都很珍视。愿你生活前景灿烂。上帝保佑你。”
道格打来电话,与奥凯利聊了一会儿过去,“之后他提醒我说在当时的同学中,我在很多人生台阶上都是先行一步的——第一个结婚,第一个成为父亲,现在又要第一个去迎接来生了。他说其他同学会追上我的,在天国见面。”
用3周时间告别朋友,对一个还有3个月就要离开人世的人而言,实在太多了,奥凯利做完后有点后悔。可是,我们应该理解奥凯利的心情,他实在太想和过去告别,活在当下,活在今天,享受最后的美妙时光。
限时离开人生,还要每天有滋有味,不能寝食难安,实在艰困。奥凯利却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灵丹妙药。有天他在一个植物园的假山上遇见了飞泉泻水,马上沉迷其中。在此之前,奥凯利从没和水有什么缘份,但现在看着水花,听着水声,能够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宁静,“能够进入下一个境界”。接下来的每一天,奥凯利都会凝望水,试着度过一段“飘然仙境”的时光,可能会有半小时,也可能更久。“我的感觉是自己好像不是完全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也非完全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我感觉自己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绝对的新生。”
奥凯利把向小女儿吉娜的告别仪式放在9月的布拉格之旅上,但临行前,他倒下了。
如果奥凯利再多活几十年,会出一本描述自己在毕马威CEO生涯的书籍,也许也会畅销,可是它不会像《追逐日光》那样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意义所在。
我看完《追逐日光》后,第二天正好去参加朋友聚会。席间,我将奥凯利的故事告诉大家,朋友们大多不以为然。因为谁都知道把握生命价值的重要性,应该多与家人相处,还要自得其乐,但只要不是死到临头,我们照样会在滚滚红尘中挣扎,追名逐利,忙得不亦乐乎。
我倒不是因《追逐日光》而产生什么顿悟。我第一次感到死亡这位不速之客是在大学一年级,我有一位同桌叫常建,个子很瘦小,头发卷卷的,人极老实。他告诉我,只要这次考试成绩好,父母答应他外出旅游,可是临近考试,他却住院了,说是得了白血病。我是班长,便安排同学们分批去医院看望他,等到我拎着水果去常建住院治疗的铁道医院时,医生说昨晚他刚去世。也就这么几天,人就没了。我代表学校致了悼词,但我觉得真没什么可讲的,常建的人生还没开始哩。从此以后我对人生特焦虑,总在想如何活得有意义,后来还在1993年写了一部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头娃娃》,讨论这事儿。几年前,我把这部小说的手稿给毁了,主要觉得它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为了回避死亡的焦虑,我拼命地工作和学习,想活出点意义和质量,后来欲速则不达,有几年感到莫名的虚空。20世纪90年代末,我空降到一个单位去做主管,但很快发现那儿四分五裂,人心动荡,邪得很,我成了仇恨的替罪羊。我大感不妙,提出辞职。那一天,单位正好组织去上海青浦某地游玩,大家都知道我要离开了,一些人便蓄意灌我酒。当年我的酒量很大,但心情不佳,喝了几瓶酒,醉了。车子回来的时候,我在郊外要求下车呕吐,却不慎从堤岸上翻落,跌入小河中,躺着爬不起来。幸亏有两位同事觉得我去了太久,有些不妙,赶来救援,加之冬天河水浅,才不致丧命。回到家中,我已冻僵,同事整整往我身上冲了一小时的热水,我才缓过劲来。我对那天的印象很深,躺在河里,望着天空,并不挣扎,只想睡去,如果河水再急些,我一定会顺流而下。后来,听到同事的叫声,才伸手往上爬。
不过,活着回来了,想想就后怕。发现如果自己不是那么有雄心壮志(野心吧),也不会上人家的圈套。我开始调整方向,不再对在人世间留下什么痕迹(追求一点不朽吧)有兴趣,不再对在别人的眼中我是谁有什么兴趣,而是耕种自己的园地,为神做个见证。这几年,我也几次知悉亲朋好友突然离去的消息,虽然也震惊也伤逝,可心情毕竟平静多了,因为我一直在做准备。
奥凯利调整的能力和速度惊人,但给他的时间太少了。我们应引以为戒,在有生之年逐步调整。
我在这儿向大家推荐《人生下半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第2版),是美国班福德电视公司董事长写的,前不久去世的管理大师彼得·德鲁克曾作序推荐。班福德创造性地把人生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35岁至40岁以前是上半场,有人匆匆忙忙地念完大学,坠入情网,结婚,开始工作,尽力往上爬,积聚财富,过个舒适的人生;还有很多人在进入中场休息之前,经历了病痛、离婚、失意、酗酒、没时间与孩子相处、内疚、孤单落寞……就像许多球员一样,上半场开始时立下了许多很好的心愿,但一路打下来,视线开始模糊,失去了方向。不管是谁,我们都需要中场休息,反省一下自己上半场的所作所为。一个失败的人固然不用说,即便是成功之士,也渴望得到一种超越成功的东西。
大家都知道,球赛的胜负取决于下半场,而不是上半场,人生亦是如此。随着终场的临近,体力和经验都会告诉我们应该调整节奏改变策略,毕竟上半场出错,下半场还有时间补救。但若下半场出差错,就难以挽回局面了。这里也不是说你因为害怕失败,死守球门,碌碌无为,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活出精彩来。准确地说,是把你过去未知的潜力发挥出来。奥凯利对水声的入迷和与家人当下亲密生活的幸福感,都是对上半场人生严重缺失的觉悟。
我们投资界所熟知的基金经理彼得·林奇也是位从容地从上半场转向下半场的智者。林奇曾在13年内使自己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共同基金经理,却在46岁时激流勇退。林奇并不认为在上半场做错了什么事,相反,它们都是好事,但他解释说:“对我而言,这些好像巧克力,吃多了就会胃痛。”现在每天早上,他先送孩子出门上学,8点才去上班,一星期工作四天(两天替富达公司工作,两天从事慈善事业),星期一则完全留给妻子。
上半场追逐成功,下半场则是达成有意义的旅程。班德福评论林奇的转变:“下半场就是要重新拾回对生活的驾驭,做你决定要做的事。你以为彼得·林奇告诉富达公司同事,他不再替他们管理利润最高、最热门的基金是件容易的事吗?他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知道如果失去对事业生活的掌握,终有一天会严重损及人生其他重要的层面。”
班德福不是一个为制造商机的说教者,班德福只有一个孩子叫罗斯,他大学毕业后成为一位投资银行家,主要是为了得到些历练,将来加入自己的家族企业,最终完全从父亲手中接棒。1987年1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罗斯与两个朋友尝试游过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葛兰蒂河时失踪,四个多月后,人们在大约10英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罗斯的尸体。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的悲痛不是非亲历者所能理解的。当年获知常建同学的死讯后,我急忙赶到他家慰问,我至今仍记得他父亲呆若木鸡的神情,那真叫绝望。而罗斯离开后那暗淡无光的几个月中,上帝是班德福唯一的精神支柱,“我学习到的上帝的恩典够我们用,他的力量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也学习到我活在世上,是旅客,不是地主;是管家,不是主人;是战士,不是温室小花。”“我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充满纷扰和繁忙的世界,匆匆忙忙地做生意,跟着股票市场暴涨暴跌来算积分,是镜花水月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消失。另一个世界则是现在罗斯所处的世界——永恒的世界。第二个世界的真实性使我能有信心地说:‘罗斯,现在只是暂时分别,不久会再相见’。”
对罗斯、奥凯利尤其是身边亲朋好友的突然离去无动于衷或是无可奈何的人,都应该回味英国诗人邓约翰的名句:“人不是孤岛,不能离群独居。每个人都是大地中的一小块,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会把我缩小,因为我与整个人类息息相关,所以不要问死亡之钟是为谁而敲,那是为你敲的。”
让我们回到本文的标题:“100倍”,这不是上半场的彼得·林奇夸耀如何寻找成长10倍的股票,而是出自《马太福音》十三章中对撒种的比喻:
他用比喻对他们讲许多道理,说:“有一个撒种的出去撒种。撒的时候,有落在路旁的,飞鸟来吃尽了;有落在土浅石头地上的,土既不深,发苗最快,日头出来一晒,因为没有根,就枯干了;有落到荆棘里的,荆棘长起来,把它挤住了;又有落在好土里的,就结实,有100倍的,有60倍的,有30倍的。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
“100倍”,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大限何时来临的班德福为自己选择的墓志铭。
下半场,100倍,我们一起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