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都没有什么好结局。李白到人家去,从前门进,人家不给进;绕到后门,双手作揖,人家还是不给进。”李老抱着病躯,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们正在谈他刚刚出版的两本著作,《谢脁楼风华录》和《江南诗山》,谈其中的酸甜苦辣,谈编书出书的艰难曲折,后来不知怎么就谈到“真心实意”和“圆滑世故”上去了。李老说,他编书,不为名不为利,只是出于对家乡的热爱,对宣城历史文化的怜惜,对宣城发展的关切。可是,回顾从编书到出书的整个过程,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有的让他感动,有的却让他难过。最可恨的就是“圆滑世故”。现在,两本书终于出版了,也算了却了他多年的一桩心愿。他要感谢那些乐成其事的领导、朋友,感谢誊抄、校对、联络出版印刷等等具体事宜的所有人。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与李老的交往。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给予我特别的青睐与器重。他总是夸奖我写谢脁楼的那篇小文章,说很喜欢我那种“笔调”。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里谈得上什么“笔调”,那完全不过是一个文化初习者,对这江南古城的一点爱慕,一份期待而已。可是,惺惺惜惺惺,一个同样热爱古城,同样对传统文化恋恋不舍的老者,却对之留意了。这是文章的幸事,当然更是笔者我的幸事。
我们的相见,是在那篇文章之后四五年,也就是大约2002年的样子。而这时候,李老真正可以称得上“李老”了,他已经七十岁。
第一次见面,李老就提起编辑《谢脁楼风化录》和《江南诗山》的事,并特别提到要将我那篇小稿也收到书中去。也许那时正是书稿编得“勇猛精进”的时候。他住在梅园新村一栋单元楼里,一个人,一屋书,显得冷冷清清。我们好几个人的到来,令他非常高兴。沏茶,摆糖果盘,领着看他书橱里的宝贝书,忙个不停,一点也不像年过古稀的老人。我们重点谈了谢脁,谈了《谢宣城集》,并拍摄了《谢宣城集校注》书影。他特别赞赏华东师范大学
曹融南教授,谈话中屡屡提到他。又提到陈美丽博士,说她是海外研究谢脁的著名学者。
此后,他便经常来我的办公室,有时专门来,有时有别的事,顺便来。
在我印象中,李老最关心的就是出版《谢脁楼风华录》和《江南诗山》。大约觉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而一般人又不能耐住寂寞来做这件事,因此,他言谈中总是流露出时不我待的迫切感。我也替他着急。一次,他要我将五大本《谢脁楼风华录》书稿搬来,希望我认真地做一次校对,并说让我做“编审”。这大概是穷途末路才肯做的事。把自己十多年心血凝成的大著,托付给一个学问根底肤浅,又整日忙忙碌碌的后生,除了真切的“托付”之意外,只能作上述“穷途末路”解。我感到沉重,感到沉甸甸的压力。带着这种压力,我向可能玉成其事的部门、领导竭力介绍、鼓吹,希望能尽快把两本书出出来。
在最无望的时候,李老曾经打算买一个香港的书号出出来算了。但我坚决反对。我以为,书虽然是李老个人编的,但事情却绝不是他个人的事。一个文化积淀深厚的城市,一个正在快速发展的新兴城市,不应该漠视文化,不会缺那一点钱,相关的职能部门有责任有义务协助做好这件事。
现在,两本书终于出版了。9月18日、10月21日,我先后收到李老签名的《谢脁楼风华录》和《江南诗山》。手捧两本大著,看着他那独特的笔迹,和特意加盖的名章,欣喜之余,心中泛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歉疚与感慨。歉疚的是,这几年来,李老以抱病之躯、望八之年,屡屡喘息着爬上四楼来找我,而我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好几次让他“扑空”。我感慨,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被肺气肿无情地折磨得死去活来,却能够十数年如一日,矢志不渝,爬梳剔抉,奔走呼号,硬是将两本大书弄到出版,为宣城文化传薪接火,为名山名楼“树碑立传”,这样的精神,难道不是我们这些成天以宣城发展为己任,总希望有所作为的人所敬佩的吗?而且我还听说,当有关领导要为他开一点稿费时,他却说:“吃的饭穿的衣,都是老百姓给的。我用业余时间为自己的家乡做一点实事,有什么资格要稿费?”闻之潸然。
李老曾经跟我说过一些他个人的事情。他祖籍江北含山,生长于江南敬亭山下。幼年时候,在广教寺附近的破庙里读书,先生教他念历代文人吟诵敬亭山、谢脁楼的诗文联句,介绍宣城历代涌现的名人才俊,在他幼年的心灵里,早早地种下了热爱家乡历史文化的种子,立志做一个文化人。解放后,就读于省立宣城师范,很长时间从事教育工作。极左时期,进了“牛棚”。后来在城建、司法部门工作。他是一个直率的人,文人气比较重,爱好也比较广泛。除了写一些地方文化掌故方面的文章,还写诗、创作演出类的活报剧等,自己也喜欢演戏、唱戏,皖南花鼓戏、黄梅戏、京剧都喜欢,都能唱上几出,二胡、京胡也拉得不错。可惜,人生坎坷,没有一样事做出大成就。因此,退休后,决心在整理、汇编、研究地方文化方面做出一点成绩,为家乡的发展尽一份力。
巢云深处飞高楼,眼底东南一望收。独坐当年吟靖宇,双溪今日唱封侯。国魂未定诗魂去,吴地风光北地秋。从此敬亭翻红雨,樱花片片缀英稠。
江南诗山落宛城,敬亭从此享高名。楼前诗色爆春色,天外歌声动地声。五处为家悲作客,三千铁卷诉丹心。诸公勿吝生花笔,剪取青山一段情。
这是李老在《江南诗山》编著完稿后,以《敬亭怀李白二首》为题吟诵的诗句。从诗中引用的一些史迹、史实如“巢云”(古阁名)、“五处为家”(李白曾在四川江油、湖北安陆、山东任城、安徽南陵、宣城)等,可见李老对敬亭山、对李白挚爱有多深。
李老最令我敬佩的是他的认真。他自己说,那叫“求真”。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李白《江城如画里》诗。一般流行的选本上都作:“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几年前他跟我说:“‘山晚望晴空’的‘晚’字,是一讹误。应该是‘山晓望晴空’。理由有两条。一是全诗所写内容,‘两水’也好,‘双桥’也罢,都在江城(宣城)的东边,应该是早晨所看到的情景。二是《全唐诗》、《唐诗品汇》等专书都作‘晓’字,这些专书,比许多坊间的本子如《唐诗三百首》都要早。考订一首诗、一个字,应该从最早、最权威的版本去考究。”他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沈括有没有做过宁国县令。他说:“沈括没有做过宁国县令。从他自己的诗文中可以得到证实。他父亲让他跟随哥哥沈披,到宁国来学习‘圆滑世故’,做宁国县令的是他哥哥沈披。现在许多人说沈括做过宁国县令,那是不确的。沈括两任宣州,是做知府,因为有人弹劾,中间停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八个月左右,可以算是两任。”
城市是人口围聚之地,是物资集散的市场,同时也是文化的衍生、创造、流传场所。文化人作为城市的魂魄,也是城市的珍贵资源。但是,很多时候,文化人不在主流,不在中心,显得有些冷落,有些凄凉,需要文化人拥有“自我边缘化”的淡泊情操,具备“在边缘世界主体化”的能力和骨气。在这些年的交往中,李老给我的印象,是甘于寂寞,不甘于无为。因此,即使贫困,即使病痛,仍然带着坚定的信念,东跑西颠,奔走呼号,为宣城的文化传承,做他力所能及的一份工。
李老说他性格直爽,容易得罪人。我感到的李老,却是一个温和、随意的人。我手边留着他每次访我“扑空”时留下的墨宝,即使很小的一方纸片,也都能感受到一个老者对后辈的宽容、谅解。2003年5月,他曾以访谈录形式提供给我一份介绍他的文字。我猜想,那是他向我所作的特别的“自我介绍”,让我可以更好地了解他的身世,他的想法和追求。大概也不排除希望我在适当的时候,向其他人作介绍。今天,读着他的两本大著,说感到歉疚,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李老嗜书如命。但这些年搬家搬来搬去,书橱里也只剩下了些文史工具书。那是他工作的“锄头”和“镰刀”,也是他的最爱,什么时候都舍不得丢弃的。他所编辑的《谢脁楼风华录》和《江南诗山》,对于希望了解宣城文史、关心宣城发展的人,庶几也可充任“工具”。316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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