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老照片,右一父亲)
父亲走时,没说一句话。彼时,他一定觉得说得够多了,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现在想来,父亲虽然当过村支书,但在家中的确少有说话。很多的家务事都是母亲在安排,父亲偶尔也抱怨过,但很少有连续说两句以上反对的话,基本上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从乡下来城里看读书或工作的我,父亲也极少啰嗦赘述,把母亲准备的物资或嘱咐交给我,然后推着自行车就走。我回老家看父亲,也不过随意递给父亲一根烟,两个人也只是默默抽着,有时他会抽完,有时他干脆夹在耳朵上,或点火叼着就去忙家务事和农活。父亲养育了七个儿女,印象中父亲没有开过家庭会,只是有一次在病中时,把子女喊到病榻前,商量了一下老屋问题。这也是母亲极力怂恿下才有的一次动议。
父亲的一生是沉默的一生。在我心中一直这样的认为。
父亲用无声的行动潜移默化了我。这也毋庸置疑。
父亲的一生对我的影响是极大的,至少让我悟道出了六个字:德、忍、勤、善、容、爱。
做人有尺,潜德秘行。好的品德是做人的前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物资匮乏,尽管在村里任职,但每年年底在生*产*队结算时,我家都是超支户,父亲从不利用手中一丁点儿职务谋小家私利。那时,乡下孩子们偷瓜果、摸小鱼来填肚子的事儿普遍,父亲认为人看极小,在品德问题上绝不含糊,稍有逾越,就毫不留情地用竹枝条在我们的屁股上打下烙印,斩断走捷径的思想。父亲在村民会上讲话的场景十分的清晰,他用乡下土话讲道理的态度让人十分受用。一生都在管乡下“闲事”,处理纠纷非常理手,争执双方几乎都是生气进门,释然出门。父亲用四两拨千斤的话语来说服人,除了方式,主要是他自身能服人。十多岁开始在村里工作,凭着“公平”两个字,竖起无形的威信。后来,我也当过乡镇和县直单位主头,是否称职不加评论,至少父亲的影响让我入脑入心。
隐介藏形,百忍成金。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世山高水长。母亲孩提时代家境较好,和父亲结婚后主要以照料全家人的生活起居为主,少有下到农田干农活。父亲祖辈都是穷苦人家,其貌不扬,平凡得若俗世中一粒尘埃,但能够吃苦耐劳。我从来没有发现父亲和母亲打过架,争吵也少有,即便有也以父亲妥协收场。我也看到父亲处理事情的态度,有时在调解邻里纷争时,即使人家用手指到他的脸上,父亲也不会动手,而是十分冷静地等对方发完火,再心平气和地请对方坐下来促膝谈心。父亲的村上的工作较多,通常回家较晚,再晚到家也会扛着锄头或铁锹到田间地头干没干完的活。春天,家里人闹饥荒填不饱肚子,父亲就会从地里拔来萝卜或从山洞里刨出储藏的红薯夹在米饭中充饥,从来没有在孩子们面前露出一丝沮丧或失落。在那个闭塞而宁静的村庄,我们有滋有味拌着咸菜生活,度过了那个面黄肌瘦的年代。
勤可生巧,勤能补拙。在刚刚上学的时候父亲就这样教育我们。未上学时,我就开始在村组放牛和抱禾子,上学之后连续几个暑假我都在组里放鸭,帮助家里挣工分。后来责任田到户,家里有十多亩地,父亲带着我们一帮孩子搞“双抢”,别家七月中下旬就能完成,我家要到八月初才能结束。父亲还教会了我使牛,我犁田、耙田、锵田都会,割谷、插秧是好手。父亲带着我和兄长到山上打柴火,一个秋天下来可以堆满小屋。父亲坚持让每个孩子读书,读到自己不愿读为止。在教育子女学习方面,父亲从未辅导过我们功课,却教会一个勤字。别人写一遍的,让我们写两遍三遍,一次背不下来的课文,我们背两次三次。父亲说勤字用好,可以去愚昧,可以生智慧。父亲没读过一天书,却能洋洋洒洒在村民大会上讲半天,能写出不亚于读书人的讲话提纲;父亲个头不及一米六,却能支撑一个九口之家,或者千人之村的脊*梁,正是活学活用了这个勤字。现在想起来,无论做人做事,勤可一通百通。我能从小山村走出来,也得益于这个勤字。
为善最乐,择善而从。父亲走时,一位和我一同长大却从未走出村庄的儿伴说:“姑爷一生对我的恩惠我无以为报,我一定要守灵,送上山。”在父亲出殡路上,沿途都有村民自发加入送行和燃放鞭炮。邻里左右,父亲一生都在关照,贫困残疾人家,父亲常常解囊相助,父亲的善良照亮山村,也照亮他的子孙。我那位儿伴离异后有间歇性精神病,一个人居住在简陋房子里,父亲没少帮他,送吃送喝送药,有几次把他从死神手中抢过来。逢年过节,村里的孤寡老人他都会去看看,有时送点东西,有时不送。与人为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箪食,一瓢饮,少不了惹闲气生磕绊,好心未必好报的事常有,父亲却秉承一善到底的风格从不改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非常时期,父亲也说过不少违心话,甚至做过违心事,被父亲在会场上也义愤填膺地批评教育过的人,私下里却照应得非常周全,全没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的痛快感,而是真心当朋友亲人对待。此生当善人,来世有好报。我虽不迷信,但从心底里愿意接受这种因果报应的理。善始善终,奉为我一生做人行事的座右铭。
受益惟谦,有容乃大。父亲一生没有与人结怨,缘于父亲一辈子不计较的度量。父亲有很多次机会往上走,包括当时解决统销户口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即使到了本世纪初,父亲从村干部岗位退下来,也从不开口向上级提任何要求。记得我曾问过父亲做为老村干部为何没有享受相应的待遇,父亲说,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要那干什么?有乡村干部曾戏谑地征求父亲意见,两个老在乡下不容易,办个低保之类可以不?父亲坚决回绝,千万不,别给子女丢脸。父亲五十多岁时就主动从村里主要位置上退了下来,他说,让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修养,既是给年轻人机会,也是给村里发展机会。父亲个子比我矮,气度却比我大,常常面对父亲的沉默,我除了仰视还是仰视。
爱在细微,润物无声。父亲极少严厉,更多温和。从记事开始,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给孩子们“端尿”。为了防止幼小的孩子尿床,一夜要起来两次以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抱起来去尿尿。孩子大了,就一个一个叫醒。一直到上初中,父亲的“功课”都没拉下。那时孩子们的衣服鞋帽都是人工做的,父亲从邻村请来裁缝,给大一点的孩子缝制新衣,除了节日偶尔有新衣服穿外,大多数时都是小的孩子穿大的孩子的旧衣。父亲的衣服大多是补丁加补丁,甚至是穿大一点的孩子们扔下的旧衣服、旧鞋子干活。那个时代,我们从来不认为穿戴旧物品而自卑,应该是父亲言传身教的效果。至于如何长幼有序,谦虚礼让,从下就耳濡目染。父亲对每个孩子的爱都是平等的,小时候我身体瘦弱,父亲也未流露半分厚薄。但父亲的爱却让每个孩子都能真实感受。有一次,我在插秧的过程中,故意惹恼父亲,他非常生气,拿起一根竹棍就使劲打我,打得稻田里泥水四溅,煞是吓人。我自己真实的感觉却是,父亲并没有真心打我,他高高举起的竹棍只不过虚张声势的噱头。还记得有一次我生病后,父亲整夜抱着我未睡,第二天天不亮,就在母亲的安排下,把我放在鸡公车上,推着去集镇卫生院。在路上遇到一个长陡坡,父亲就停下鸡公车,把我抱上坡,然后再转身把车推上来。那是个春天,气温不高,父亲却汗透了衣背。从小到大,父亲至少骑坏了三辆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在几个孩子上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的路上像一只骆驼,不停地奔跑,给他们源源不断运送生活物资和学习用品,即使到我们参加了工作,骆驼功效还在持久发生。我不止一次联想,母亲如果是掌鞭的人,父亲就是那陀螺,母亲不放手,父亲就一直不停地打转。这种爱似是接力,实则磁场,一发生就没有止息。父亲用这种旷日持久的力量配送,让我们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再传续新的磁场,发生新的庇护。
在他人眼里,我的父亲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平凡庸俗,老实巴交,甚至怯弱、卑微,不足为奇。可是,在我眼里却不是,他是一棵大树、一个灯塔、一座高峰,唤醒了我,照亮了我,成就了我。
父亲,我想对你说,你在与不在,都是我此生的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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