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场雪来得真是及时。和哥昨天约好今天去乡下,雪就下了一夜,铺天盖地的白,铺满了道路、稻田、山岗和村庄。妻子唠叨,怎么昨天不去,偏偏今天去,不是找罪受吗?我说,哥约的日子,今天就今天,下刀也要去。
乡下老家其实很近,城镇越来越扩张,原来很田园的老家转眼就成了郊区,虽然暂时没有变成钢筋水泥,但是距离变成钢筋水泥的日子要不了多久了。工业园已经修到老家的门口。从县城到乡下,把车速稍稍提高一下,只需要一刻钟时间。每次回老家,一次比一次增加陌生感,有时站在故乡的山岗,恍若站在异乡。三周前,我回过一趟老屋,我曾感叹,曾经在少年时代放牧牛羊的山岗被岁月侵蚀,现在看来已经失去了昔日仰望的海拔高度。那次,我房前屋后到了,还到了父亲的坟地。父亲死后,母亲被我们兄弟接到县城,三姐也从老屋搬去了开发区新家,老屋成了空屋,长久没人维护,厨房小屋已坍塌;前面曾经清澈的荷塘几乎淤积成为平地;无数次捕鱼戏水的小溪早已干涸;而那稻田的绿肥,曾经养育猪栏里老母猪的红花草,似乎多年不种了;通向父亲的坟地已经没有可以行走的道路,全部被杂草和荆棘封锁……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陌生感?原因其实不用找,阅历增长是一个方面,工业发展是主要原因。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曾经带给自己无穷欢乐的故乡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工业厂房或居民小区。
把哥捎上车,哥提醒我,今天是农历腊月十三。对于别人,这个日子再普通不过了。对于我和哥,却有切肤之痛。四年前的这一天,父亲深度昏迷三天,进入弥留状态,我们在医院守护到子夜才把父亲运回老家,第二天四点五十分,父亲带着诸多不舍,长舒一口气后停止了呼吸。看到车窗外的雪景,想起四年前那场雪,比今天要大,腊月十四、十五、十六,老天仿佛承受不住悲伤,连下了三天大雪。特别是十六父亲出殡落井时,雪比鹅毛更大,一团团,就象有人故意站在天空捏着雪团子,漫不经心地抛洒。送葬的村民纷纷道,好人啊,天地戴孝。
今天回家的主要任务是清扫父亲的坟地。老人们说,通往亡人坟地的路一定要走得通,否则,会影响后人的道路通行。这自然是迷信,更多是提醒,做人不可忘本,忘恩。选择今天来清理父亲的坟地真是太有意义了,一是适合心情,思念父亲的悲伤,有漫山遍野的积雪渲染;二是梳理情绪,在父亲忌日前一天来清扫,更能穿越时空,与父亲对语;三是检验本色,久不握荷锄的手,是否可以事稼穑,是否葆有父亲的荣光。
下车,换雨靴,拍照片。每次回家,总习惯性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冥冥之中有如神助,用这种方式把故乡的某个截面留住,估计只有我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哥、大哥的妻弟裴、我,加上外甥鑫一共四个人,不用分工,从山顶开始向山腰处的父亲出发。哥和我用锄,裴和鑫用镰刀,我们散隐在齐腰深的杂草和薄薄的积雪中,拔掉地上的束缚,还原路。只有路通,我们才能走近父亲。泡桐、椿树、茅草、荆棘,还有未名的杂树长在雪地里,像钉子顽固。好在我们有拔钉子精神,一锄锄下去,一刀刀下去,路出来了,父亲的坟头露出来了。站在父亲坟边,一株桔子树上还有不少未采摘的桔子,被雪包裹,却分外耀眼。我摘了一个,取出一瓣放进嘴中,清甜清甜,沁人心脾。裴也摘了一个解渴。我对哥说,一定是父亲知道我们来,特意留着这一树桔子让我们分享。
清理的活儿干了两个多小时,感觉有点累。到后来,我基本上是看他们三个做。虽然一直工作在农村,但很少下地干活,缺少锻炼,干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父辈传承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呢?看样子丢失已久。我突然对自己很失望,感觉骨髓里的东西与村庄距离越来越远。
在我锄草的当口,有好几个村民路过,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递上一根香烟,寒暄几句。他们都在六十岁以上。这个村庄人口逐渐老化,在家种田的农民,最年轻的都在五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都到附近开发区工厂上班,或到外地打工。能够守在土地上的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孩子们终将离开这里,就像原来的我一样。记得孩提时,长堰组人多时有九十多人,每个家庭都在八九人以上,而现在,估计整个组只有当时人口三分之一,死亡、外迁、求学、打工,几千年热爱土地的农民,正在用不同方式逃离土地。剩下的留守老人主要任务是带留守儿童读书,对土地的利用也就止于不抛荒,撒播,一季,收点口粮田。在所有村民的心目中,种田与发财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六舅舅眼睛不好使,是村庄里的半仙,给人算命抽签。他听到我叫他,特意摸过来和我聊。八十多岁的六舅舅已经有七个月没出门给人算命,专门在家修房子。我问他还出门不?他说春节过后,继续外出,给人算命,也散心。泉哥、飞哥和刘姐他们经过时,看见我干活很惊奇,和我聊过几句后,我问他们去干嘛?他们答,去茶楼打牌,那里有火烤,热闹。农闲时的老人们,最奢侈的消闲估计就是打麻将了。国粹,一直在引领村庄的潮流,它让村庄闲得不心慌。
鑫和老婆有时在开发区工厂上班,有时外出打工。我问他,家里还种田吗?他说,早已不种了。不仅他没种,他的父母也没种了。都不种田了,口粮就买别个种粮家的。奇了怪,田地好像成了村子大多数居民的附营业务。
去鑫家吃午饭时从老屋屋后经过,我没有回老屋去看。不是不想看,是不忍看。我怕看了心疼。我看不到老屋存在的价值,终究一天,老屋的堂前会长出杂草,长出荒凉。也许此刻,荒草正在老屋土里发芽,我不忍看啊,我怕心慌,我怕心荒。
记得去岁我写过一首诗《消逝的村庄》,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如果可以/请把我定格在十八岁/这样我的村庄/就会和我一样/不会老死//母亲用她硕大乳房/喂养襁褓中的弟弟/父亲劈木柴/小黄狗守护一笼鸡/大哥带着三妹赶集//我在村庄娶妻生子/让一群儿女上山捕鸟/下河摸鱼/二婶还纺棉线/三叔还吹横笛……我每天不停在村庄游走/看着村庄美。”
这样的愿景,估计永远也不会实现。我感觉,村庄正在消逝,或者村庄的陌生感正在与日俱增,不用太久,我就会完全认不出来。
建立在村庄基础上的故乡,给过我太多快乐、思考和惆怅。今天,我从来没有如此心猿意马、心慌意乱,我的害怕并非空穴来风,我怕忘记,我怕丢失,我怕有一天,成为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游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咫尺天涯的故乡,多回一次就多一次恐惧,我没有办法留住你。梦里枕边,我只能多喊喊你,最好能把你喊醒,喊痛。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你,你就不会远离我。
湖南作家网选载:http://www.frgu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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