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见善伯多久了?应该有很久很久了。不过他的样子我不会忘记,个子一米六出头,眯眯眼,头发少,却梳理得很精心,皮鞋永远擦得那么光亮,和你说话,有时候带点斜视,看起来十分自信和骄傲。
从认识开始,善伯就是大伯形象,孩提时代是那样,青年时代甚至步入中年时代也是那样。永远是那副造型,讲究而执着。我一直叫他善伯,未曾称呼他的真名。
我至今记得三中高二学生寝室前某个场景,我站在约一米的台阶下,善伯蹲在台阶上。那年我十七岁,善伯十九岁,善伯看起来比我甚至一帮同学都要成熟。我的个子超出一米七,与蹲着的善伯的目光基本平行,盯着善伯油光可鉴的皮鞋,我把自己一双黄胶鞋往后退了退,想从他的皮鞋上照出自己的影子。他斜睨着我,用手捋了一下光亮的头发,道,小子,心有多大,未来就有多大。
我至今还记得善伯边说边点头的样子,那种少年持重的成熟让我一生都没有学到。那天,我没有从他的皮鞋照出自己的模样。但我和他一上一下,一蹲一立,留在脑海里的剪影却从来没有消失。三十年过去了没忘记,再一个三十年过去,估计也不会忘记。
我记住了善伯的话,我一直努力让我的心很强大,但是走进了无数个看起来十分遥远的未来,却始终不见强大的未来出现。不过,我只偶尔听说过,也从来没有见过善伯的强大。
一年后,我应届毕业考上了一个可以吃皇粮的学校,与善伯便基本失去联系。若干年后,我知道善伯没有考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也就没有吃上正儿八经的皇粮。我隐藏在政府机关过着与世无争小职员的日子,善伯据说干起建筑工程的营生。偶尔从同学口中听到传说,善伯发了。
发了好,同学好、朋友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善伯发了,从某一个层面可以支撑自己在炫耀自己人脉时虚荣。喂,别小瞧我,我的同学现在可是身价过多少万元的老板。虽然同学的财富或许与你打不上半竿子关系,但至少是你吹牛皮时的底气。
大约十年前,我和分别很久的善伯偶尔就有了电话联系。那里,我到一个基层乡镇政府负责,善伯打电话给我,我便知道他每天忙碌着这样的工程、那样的工程,真的是日理万机。电话快完时,他很得意的对我说,你现在是体制内的干部,基础很好,要好好争取进步,对了,我在省委和市委都有很硬的关系,赶明儿我带你跑一跑。他劝我说,都是这样跑的,不跑官不来,既然上了贼船就得随大流。
我打着哈哈。我从骨髓里讨厌那些打点和奉迎,不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好在,他也只是说说,没有当真。后来,有几次打电话让我给他一些工程,我很坚决地拒绝了,没有,乡下只有小工的活,哪有老板的工程?因为我有一个原则,即使有工程,亲戚、朋友、同学一个也不能参与进来。
日子在不疾不徐地过,善伯仿佛从来没有走进我的生活,所以显得有些神秘。三年前,他父亲过世,我去他乡下老屋家吊唁,他老家竟然是那种民政部门救助的“爱心房”。当时我就有些疑惑,不是说发财了吗?怎么乡下老屋会是“爱心房”?这种疑惑只是一念之间闪过。也许是因为善伯人缘关系好,给他父亲争取的指标吧。之前我问过善伯,城里是否有房产,回答是肯定的。
不过,可是,然而,彻底颠覆善伯是大款形象还是前年春节前夕。那天,善伯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差点没认出来。他的头肿大,浑身仿佛浮肿,走路一瘸一拐的,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貌似七老八十三。我大吃一惊,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向我讨救济的。人到无时止,我很难相信一直以骄傲形象著称的善伯,会在我的面前低头求助。他说,他有严重的糖尿病,从长沙到北京都治疗过了,家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养老保险从农村到城市都实现了全覆盖,再怎么治,一个糖尿病也不至于将一个大款治成穷光蛋吧?我没有提出疑问,从我的内心一直没有接受善伯变成穷光蛋的现实。不过,我毫不犹豫地从民政口子解决了三千元临时救助,这也是县乡临时救助可以开口的最大额度。
从这以后,他没再来找过我,我再也没见到善伯。直到今年夏天,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她的尚未参加高考的女儿发来的讣告,说善伯已死于糖尿病并发症。
我和同学胡匆匆赶到他家,确认与他阴阳两隔。我这才知道,善伯与妻子已离婚多年,女儿跟着妻子,他一直过着光棍生活。他其实很苦,很多时候无人关爱,在乡下一个人熬。那一天黄昏,我坐在善伯那座低矮的爱心房前,内心有一种很深刻的绞痛。
道听途说的未必真,善伯在同学中流传的那些有关财富的荣光居然是假象。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在写这篇文字时也是。
不见善伯多久了?很久很久,恍若这一辈子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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