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一场大雪，让刚刚走过的这个暖冬深刻地明亮了一下。我长这样大，还没有见过一个不下雪的冬天。老屋前的八十岁张姥姥也说，我长这样大，也木见过这样暖和的冬天。百年不遇？不管它。老天总算赶在春天来临之前，给了江南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这样大的冰雪，如此冷的天，迟强不至于饮寒交迫吧？

    迟强是六沟村白路组的人，见了就知道，既不恃强，也不凌弱，反而在遇见的那一霎那，激起你久违的怜悯心，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一下。贫寒人家百事哀。住在政府民政部门援建的不足六十平米安居屋里，除了一张小床和一个老式厨柜外，就是墙，打开厨柜，里面有一碗黄米饭，约有一斤左右猪肉，环顾两间小屋，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太贴切了。这是我春节前走访时见到的景象。佝偻身子的迟强不到五十岁，看上去象个七老八十三的糟老头，远没有这个年龄阶段的精气神。我记得离开迟强家小屋很远后，回头望见寒风中的小屋和形影相吊的迟强，发出了一句感叹，这是一个正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听村支书老马讲，迟强曾有一个明媚的老婆。

    没想到老马用明媚这样文雅的词语来形容一个女人。老马说这话时，嘴里发出啧啧声响，仿佛在咀嚼吃过红烧肉的余香。老马说，荷叶是六沟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媳妇，该大的大，该细的细，该小的小，连他这样年纪的老男人，偶尔见到时都忍不住春心泛动一下。男人说起女人，大都夸张，漂亮有好感的加三分，平庸一般的减三分，这很正常。不过，老马后来一句话，让我觉得老马没有添油加醋，让我开始相信迟强的老婆是明媚的。老马说，迟强的肺痨病就是因为荷叶的漂亮落下的。

    俗话说，天上不会掉下馅饼。荷叶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恰当地伸出手，馅饼就落在了迟强的手中。老马说，查遍了二十四史中的艳遇，都比不过迟强的经典。十年前，三十六岁的迟强在四川一个偏远小镇建筑工地打工，努力挣钱讨老婆。一天晚上下工回来，在河边桥墩下洗澡，初夏的河水湍急，迟强还是听到了扑腾的声响，他感觉有件花裙子之类的衣物正从身边流走，便想也没想地一把抓住，不想捞起了一个大活人。这大活人正是荷叶，把迟强吓了一大跳。好在荷叶呛进肚子里的水不多，迟强把她横放在自己大腿上，水就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她哇地哭出了声。反倒把迟强吓坏了，连忙把她推开。这一推，荷叶不哭了，慢慢地从石孔上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迟强。月光下，荷叶漂亮的脸看起来十分苍白，湿漉的衣服把身材衬托的凸凹分明，活脱脱是迟强做梦都思虑的情人。荷叶看着赤裸全身的迟强和他的下身正在膨胀的物件，厉声问：“为什么要救我？”迟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穿衣服，连忙羞愧地拾起自己的衣服准备落荒而逃。“站住！”荷叶的这一喝，让做梦都娶老婆的迟强有了活生生的老婆。迟强穿好衣服后，畏缩地来到了荷叶面前。“你有老婆吗？”荷叶问。“没有。”迟强答。“我给你做老婆愿意吗？不过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迟强迟疑了一下，荷花就准备再次跳河。迟强连忙抱着她，说：“别跳，让我死都愿意。”迟强把她带到自己的租住房，第一次让自己有了男人的感觉。当他急不可待欲行男女之欢时，荷叶执着他的手说：“明天就带我离开这里，回你老家。”迟强的心里有一万匹马在奔腾，十分硬朗地回答：“下半夜就走。”荷叶的整个身子就十分柔软地迎了上去。

    有关荷叶的身世至今还是一个迷，就连迟强自己也不知道。老马如此说，让我十分困惑，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为什么要逃离自己的故园？为什么愿意和迟强过贫苦的生活？我的问题象机关枪。以老马的智商显然也回答不出让我满意的答案。迟强走狗屎运，命里桃花劫。老马这样解释。他给出了一种解答，我认为有点道理，但很牵强。荷叶的娘死后，就剩继父和荷叶相依为命，荷花成人后，外出打工，认识了一个男孩子，要远嫁外地，荷花的继父生死不干，就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一定要招赘女婿。男孩自然离开了她，和她断绝了关系。荷叶和男孩有了身孕，只是在分手时不知道。荷叶在家里和继父争吵后，抢过继父的酒瓶，就着半瓶酒一饮而尽。醉酒醒来的荷叶发现自己和继父赤身裸体地拥睡在一起，显然已经乱伦。万念俱灰的荷叶，拖着踉跄的脚步来到了奈何桥，毫不选择地跳了下去。这是老马给出荷叶跳河的原因，他说，事实一定是这样的。我笑了笑，没有分辩。荷叶连和她生活了六年的迟强也没告诉，你老马凭什么认为这是事实？难道老马你曾经渗透过她的心？我只是心里说，没有反问出声。

    荷叶和迟强从云南回来后就举行了婚礼，没有户口，当然办不了结婚证，迟强请了马支书外加村里几位老人吃了一顿饭，俩人就成了事实婚姻。那时，迟强父母都已作古，姐妹远嫁他乡，就剩迟强和三间土砖瓦屋，荷叶也没嫌弃，竟然和迟强生活了六年。新婚后的迟强，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在床上干活。荷叶肚子的孩子在结婚后第二十天就流产了。迟强天天在荷叶身上耕耘，哪有不流的道理？第三年荷叶再次怀孕，给迟强生了一个女孩，荷叶与世无争，天天在家做饭带孩子。照理，这种男耕女织的生活，只要坚持下来，小日子一定可以红火起来。可是，迟强的身体状况却发生了变化，由于劳累过度，染上肺结核，很快就将刚刚好起来的日子弄得一贫如洗。原本计划改造房子的两万元也搭进去了。第四年，荷叶又怀上了孩子，符合生二胎政策，这样的家境能生二胎吗？荷叶只好去医院堕了胎。不能干重活，迟强靠拾荒货怎么也担负不起家庭重担。那年春天，荷花听村里一个姐妹说广东某厂招工，月薪有三千元，便结伴去广东打工。没想俩人竟然着了人贩子道，以五万元身价被卖给了河南人当媳妇。女儿在荷叶走后第三天感冒，一直拖着没治，等到奄奄一息送到医院，医生已经拒绝治疗。

    我在走访时问迟强，荷叶后来回来过了？迟强苦笑了一下，去年回来过一次。荷叶回来后显然对迟强十分失望，留下几滴浊泪后，义无反顾回了河南。想想也是，在经济尚且发达的庭子县，迟强带给她的除了贫穷，就只剩下悲伤了，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在河南，除了已经生下的儿子，还有健康得象牛一样的丈夫，怎么也比庭子县的前途光明。我问迟强，你媳妇还会回来吗？迟强信心满满地回答，一定会，她说回去办了手续就过来。我知道荷叶被公安解救过一次，她可以重新选择去留。既然从河南解救出来了，又选择再回去，还能回来与迟强生活？我不忍心揭穿迟强的自欺欺人，便不再捅他的伤痛。

    雪还在下，迟来的冰雪但愿能兆丰年。张姥姥正趴在菜园地里砍白菜。我大声喊了她两声，她显然已经听见了，只是没有回答。远远地冲我裂开豁嘴，发出一声感叹：雪真白啊。

    我想给老马打个电话，替我去看看迟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我决定亲自驾车去看看，给他拜个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