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岁之前,我对死亡的概念比较模糊;四十岁之后,对死亡就有了一些肤浅的认识。四十岁之前,自己和同龄人都能健康地活着,总觉得死亡相对遥远,几乎没有正视它。四十岁之后,便有了同龄人开始离开这个世界,忽然觉得死亡无时无刻都潜伏在人的周围。我的所谓肤浅的认识只是一些伤感,就好比悲秋,或者对一片落叶的叹息。人的生命很宝贵,人的生命更脆弱,一场病,或者一次意外,轻易就可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沙和尚死亡的时间应该是2012年八月的最后一天的午夜,二十多天过去了,他就象一只鸟或者一只昆虫的消逝,很快就从人们心目中淡忘。我就奇怪,人为什么那么健忘,轻易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忘掉在自己身边生活了多年的同类?我有时候深度思考,人应该怎样给自己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答案还是困惑,大多数的人,就象地球上大多数其它生灵一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个人生,一个人死,或者一个人能否留下痕迹,这都不重要,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过程,重要的是,有情感的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其实比利器更能伤痛心肺。
沙和尚与《西游记》无关,只因他从小喜欢理光头,便有这个诨名,真名叶草垛反而被人叫得少了。如果我的父亲尚在人世,沙和尚也许不至于早死。可惜一年前,我的父亲已经作古。我那一辈子与人为善,曾当过村支部书记的父亲,面对沙和尚的痛苦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沙和尚在八月的最后一天的那个夜晚,绝望地求助了几家农户之后,倒在春生姐姐家的台阶上,在春生的注视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村民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想到沙和尚会在那个午夜死亡。因为一直以来,沙和尚是嗜酒如命,常常用工业酒精兑水喝,再加上因为早年离异,精神间隙失常,所以,夜深人静时,面对沙和尚的求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认为他在发酒疯或者犯了疯病,便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漠视和拒绝开门。
沙和尚其人,曾做过我的一篇小小说里面主人翁——草垛的原型,不妨原文摘录于此,从侧面窥探他的人生轨迹。
乡下小人物系列之一 草垛
草垛不是一堆草,他是一个人名。他娘在生产队劳作时,突然喊肚子疼,村里的姐妹知道草垛娘要生了,不慌不忙地把草垛娘扶到草垛上,草垛娘裤子还没有完全褪下来,草垛就掉了出来,哇哇的哭声好响,五里之外都可以听见。那个冬天很饥饿,草垛娘就给草垛磨黄豆汤喝,居然熬了过来。
草垛三岁时和一只野狗抢一块牛骨头,被野狗拖着走了二里之地,差点掉进池塘淹死,终于从野狗嘴里夺回了牛骨头。这件事情让草垛很得意,在草垛十二岁到十五岁这个年龄阶段被经常提起。那时我和草垛给生产队放鸭,经常脱得光溜溜钻进池塘里洗澡。有一次,我和他从山塘爬上岸,浑身上下都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蟥。我们互相给对方拍打对方身上的蚂蟥,蚂蟥便在阳光下纷纷脱落。草垛很骄傲地说,我三岁就能大战野狼,小小蚂蟥岂奈我何?草垛把野狗说成野狼,自然是这了给自己添加英雄气概。我只是竖起大拇指,不加更正。
草垛和我基本上共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那时候天很蓝,空气新鲜。我们特别喜欢一早一晚的放牛生活,晨钟暮鼓,那些长满鲜花和躲藏野兔的山林简直是乡下孩子的天堂。草垛乡下的活儿什么都会做,而且做得很出色,使牛打耙,春播夏种,天然是个好里手,书却读成了一团糟。和草垛同了一年级后,就不再是同学,我初中毕业后,草垛基本上还在小学混,等我上到高中,草垛就回家种田,当我读大学时,草垛就完成了娶妻生子的人生大事。草垛的老婆叫格兰,比草垛小二岁,嫁给草垛时只有十七岁。格兰长得贼好看,像一株山野的茶花,清新可人,可以让草垛一天不吃不喝地趴在她身上折腾。结婚一年不到,就生下了女儿。所以,在我为生计拼命奔波时,草垛就让自己的人生发出了最绚丽的光芒。
因为草垛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很快,我就差不多把草垛忘了。若干年后我回到乡下,草垛刚从精神病院出来,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手有些颤抖。听说草垛老婆早就跟人家跑了,草垛早就很坚决地和格兰离了婚,女儿在读完初中后就出外打工,不再回来看草垛,草垛就象乡下旷野形影相吊的野狗,分外孤独。这让我十分的诧异,人生变化无常,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咋就折腾成这样?
通常,遇到草垛,我会给草垛送上一支香烟,草垛放在嘴边闻闻,有些迷茫的问,很贵吧?我说,不贵,你抽。我给草垛送上火,草垛手抖着好不容易点上,猛吸一口,吞进肚里半天才让余烟吐出,那种陶醉的模样,好多天后都在我的脑海定格。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他给我讲了很多有关草垛的故事,让我嘘唏感叹了半天。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有理想的农村青年不甘心固守那一亩二分地,纷纷南下去沿海打工。似乎有不少打工族在外面掘得了第一桶金,有的还返乡创业。草垛和格兰自然也加入了南下打工族的行业,和同村的五毛一道去到东莞。
并不是每个打工者都能幸运从蓝领干到白领,草垛和五毛虽然同在一家针织厂,却不如五毛干得好。五毛干到了工班长,比草垛工资高了一倍多,草垛还是一线工人。草垛不满意这种现状,跳了两次槽,越跳越不理想,便很不情愿地返回了家。格兰留在工厂继续打工,却和五毛双宿双栖在了一起。草垛听说这样的事情后,十万火急的把格兰召回,格兰没办法,只好回到村子。草垛审问格兰有没有和五毛在一起,格兰鄙夷地回答,我是那样的人?草垛便不再让格兰外出打工了。
在外花了心的格兰哪还有心思种地?草垛的伯父是退休的煤炭工人,每月有一千多元退休金,很喜欢这个漂亮的侄媳。成天收拾得漂漂亮亮格兰便拉着伯父坐茶馆打牌,打工积攒的钱也就流水似地花光了。喜欢喝酒和抽烟的草垛,终于有一天断炊了,找格兰要钱,格兰手头也不活泛。格兰扔下两百元后对草垛说,再不出去打工,别说孩子读书,就连自身吃饭都成大问题了。草垛想了想,只好让格兰再次南下,只是规定不准再进五毛的工厂。格兰爽快地答应了,很快在福建泉州联系到一家制鞋厂,月收入可达到两千多元。格兰在泉州打工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每月,草垛可以收到格兰固定的一千元汇款,足够草垛和孩子开销。有一天,草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格兰是不是在工厂打工?一旦怀疑,便寝食不安,终于买了去福建的车票,在泉州下车后,他来到格兰打工的工厂,哪有格兰的人影子?气急败坏的草垛拨通了格兰的电话,问原因,格兰轻言细语地解释,工厂的活计没做了,现在帮人家带孩子,每月一千八百元,比工厂轻松。草垛责怪格兰没早告诉他,格兰解释,还不是怕草垛胡思乱想地担心。格兰对草垛说,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来工厂接你。格兰来到草垛面前时,花枝招展的格兰完全是城里人的装束,弄得草垛不敢相认。等格兰把草垛带到带孩子的那户人家,那家主人刚好出差。主人家环境不错,家里现代化家俱一应俱全,条件好得不得了。草垛看到格兰如同自家人一般出入主人家,带着别人的儿子比自个的还亲热,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坚决地要求格兰回家。格兰没法,央求草垛先回,自己待主人出差完随后就回来。
再次回来后的格兰更没有做农活的心思,除了打牌赶集逛街,便是睡觉。白天睡觉,晚上坐茶馆。终于有一天,草垛发现格兰竟然和伯父睡在了一张床上。虽然穿着内衣内裤,但毕竟一个是伯父,一个是侄媳,像什么样?格兰若无其事地说,打了通宵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可能会做坏事?草垛满腹狐疑,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回到家里,搬起结婚时的那台黑白电视机,砸在了大门边的青石板上。草垛拖着格兰来到棉地锄草,越想越不对劲。他一脚踹倒了格兰,铺天盖地一顿拳脚之后,揪着格兰交待奸情。格兰冷漠地看着草垛,说,你不配做一个男人,我和伯父很早就睡在一起了,还有五毛,同居了两年,还有泉州带的那个孩子,是我和老板生的,你老婆成天只会做偷人养汉一件事,你想咋地?被怒火中烧的草垛拿起锄头砸向了格兰的头。
格兰没有死,幸亏草垛送治得及时,在医院里缝了十七针。出了院,草垛主动离婚,格兰没有提出刑事起诉。离婚后,格兰去了泉州,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和女儿联系过。
这是草垛和格兰大致情况,尽是捕风捉影,没加考证的。不过,后来有人证实,格兰是给一台商当二奶,所带那孩子真是她和台商所生。格兰在泉州幸福而寂寞地生活着,再没有想起过草垛和女儿。至于草垛,失去了美丽的妻子之后,非常后悔和自责,当初锄头偏一点就要了格兰的命,自己咋就那么狠心?想去泉州找格兰,鼓不起勇气。抽烟喝酒成了他的嗜好,借酒浇愁愁更愁,很快在烟酒的侵蚀中失去了斗志,一度精神失常。草垛的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在远方工作,赶过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才稍稍好转。
我后来反复问父亲,格兰当时赌气说的那些话,和伯父、和五毛、和台商的那些事是真的吗?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造孽。
前不久,我回乡下终于碰到草垛,草垛已四十开外,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像个糟老头。我扔给他一包烟后,草垛主动和我说起她的格兰。草垛说,格兰说的自己的那些事是哄人的,格兰绝对是爱草垛的。
草垛的话可信?可信不可信并不重要,只要草垛活得心灵充实就行。
我塑造的这个草垛,几乎就是现实版的沙和尚。沙和尚命运和我们这个时代密切关联,如果把他的时代提前或者推迟十年或者更长,他的命运一定会改写,他的家庭生活也一定不会如此动荡和跳跃。现实中的沙和尚有一个哥,一个姐,还有一个妹,条件都算不上好。沙和尚病了,其哥和姐会送他去医院治疗一下,次数多了,也就有些厌倦了。大多数时,基本上一个人在三间小屋里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我和沙和尚同年,小时候一同上学,一同放牛,一同赶鸭,甚至一同偷过别家的菜瓜,只不过后来我外出求学就业,他落在农村务农。妻女离开他后,沙和尚染上酒瘾。他除了栽种自己三亩田地糊口外,靠自己给人帮工找点酒钱来过酒瘾。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早死,在刚刚四十出头的一枝花的年龄就离开了人世。我很震惊,在九月的第一天,在忙碌的工作间隙,匆匆赶回家,认认真真地给他磕了三个头。亡者为大,我要用大礼来表达我对他离世的悲伤。
我在三姐的叙述中了解他死亡的大概情况。村子里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除了沙和尚自己,几乎没有成年男人。沙和尚应该最早求救于三姐,当时,我三姐和老母亲已经入睡,他拼命敲堂屋的大门,我三姐在里屋问他做什么,他疯言疯语道:“我家里坐着一满屋人,他们逼着我喝迷魂汤,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三姐,你开门,我要借宿,在你家过一夜。”
三姐听到他如此胡说八道,自然不敢开门,要他去别处借宿。沙和尚改到他婶娘家求救,央求给他找医生治病,说是胸口痛。沙和尚把门敲开了,俩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哪敢让他进屋,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用拐杖轰走。接着,沙和尚又敲了几家的门,无一例外都是拒绝开门。最后来到春生姐家,他几乎用尽力气拍门,喊救命。春生姐家就娘俩,春生姐抱着孩子吓得大气不敢吭,偷偷地给弟弟春生打电话,让他立马过来轰走沙和尚。打了五遍电话,在外打工的春生才赶回来,看到沙和尚还在拍打春生姐的大门,慢慢的手松了,身子软了下来,蜷缩着倒在了春生姐家的台阶上。
春生坐在旁边点了一根烟,边抽边看着沙和尚痉挛地抖动身子。在春生扔掉烟头时,沙和尚抬起头朝夜色深深的黑暗望了一眼,便慢慢将头放在了水泥地板上,一动不动。
据说,春生在抽烟的当口给村民小组的组长打过电话,组长说,死不了,他的家里人不管,我也管不了。
还据说,几天前,沙和尚央求人给他姐打电话接他去治疗,他姐拒绝得很干脆,以后别给她打电话,死了也不打。据此,村里人也不敢再给他家人打电话了。
于是,沙和尚在几乎没有治疗的情况下,慢慢地痛苦地死掉了。
第二天,村里人在帮忙收敛沙和尚尸体时,发现他的上半身是乌黑的,应该是中毒所致。头天,沙和尚给自己和他人的晚稻打了一整天农药,加上晚上又喝了不下半斤白酒,是酒精中毒还是农药中毒?也许皆而有之。
如果中间有一个被求救的人拨打了120电话,如果他的亲人能够及时出现,如果早一点发现他是中毒,如果……这些假设有一项成立,沙和尚都不会死。但假设永远只是假设,所以,沙和尚不得不死掉了。
沙和尚在那个初秋的午夜,最后一眼望这个世界时,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
或许那刻,沙和尚总结自己生命时得出了一个结论,来到这个世界是一场深刻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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