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古镇工作的时候，就接触过黄梦。谈不上认识，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年，她37岁，生活在小镇街道旁边一个低矮的小木棚里，和七十岁的老父亲相依为命。

    偶尔，她那头发斑白的老父亲会用板车拖着她出来走走。在古镇悠长和空荡的街道上，夕晖把他们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黄梦先天性瘫痪，一出生，脊椎以下就没有知觉，大小便失禁，随身带着导尿瓶。导尿瓶、床和板车是她全部的生长和生活空间。黄梦自幼失去母亲，在黄梦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下过地，当然不会有脚步的记忆。后来，我通过与残联衔接，给她争取了一辆电动轮椅。于是，偶尔的时候，她也可以驾驶着电动轮椅享受独处的妙趣。

    她居然也恋爱了，这个消息象风一样传遍古镇，给古镇带来了一丝惊喜。

    和她交往的这个男人当然也是残疾人，四十多岁，双目失明，叫光。不必了解他们交往的细节，也不必感叹人世间的缘分，这个世界因为有爱，才会变得如此美好。得知他们的交往的消息，我自然替他们高兴。

    夏天和秋天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黄梦和光收捡阳光的剪影。他们一同驾驶着电动轮椅从古镇出发，经过十公里路程，抵达县城。光会在县城的一隅摆一个地摊，做些算命、卜卦的营生。黄梦自然在一旁边看着，脸上露出很朴素和自然的微笑。然后，他们相拥在小轮椅，迎着夕晖一同返回古镇。如此人生时光，倒真惬意，羡煞千千万万健全人。

    他们的爱情，我曾在我的另一篇文字《心存月光》里记录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坐车行进在那条通向小镇的公路上，突然发现了她和她的轮椅。让人惊奇地是，她的后面还坐着一位盲人。她镇定自若地驾驭着电动轮椅，开心地对着夜空的星星和月亮指指点点。后面的盲人听得很专注，不时还用嘴唇在他看不见的脸庞亲吻一下。司机也感到惊奇，特意停车看了一会，感叹道，原来是人都渴望浪漫啊！”这篇文字被《湖南日报》副刊登载过。可见，这个爱情不神话，是实实在在地在湘西北某镇发生过。

    他们的爱情照理与我无关，可是，我却没有理由地为他们高兴。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换成一对健全人，即便他们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我也不会轻易去关注或者感动。国家对残疾人的保障机制尚未健全，大多数残疾人还得依靠自己自食其力。我想，如果光能够和黄梦搭起一叶爱情的扁舟，那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黄梦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照亮光的世界，而光则可以用自己的双腿立起黄梦的自信，这岂不是天造地设、两全其美的好事情吗？至少，黄梦年迈的老父亲不必再佝偻着脊背，为她的生计、为她的生活辛苦奔波了，可以稍微解脱出来，过几天轻闲日子。这不更让人感到欣慰吗？

    可是，好景不长，春天来临的时候，光突然不见了。我问过黄梦的老父亲，光怎么不见了呢？是不是有事情回老家了呢？还是，还是不堪拖累逃走了呢？冤孽！老父亲叹气一声，甩了一把鼻涕，直摇头。我尝试着劝他联系一下光，他只知道光是湖北人，根本不知道他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情愿这样假设，光是临时有事出去了，等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黄梦的心里怎么想，但我认为，在她的心里，情愿我的假设是成立的。我偶尔会碰见她，她坐在街边，手扶着轮椅，眼睛望着县城的方向。夏天的时候是这个造型，秋天来临的时候也还是。社会可以帮助一个人改变生活的状况，却无法帮助一个人获得爱情。透过她呆滞的目光，我读懂了人生的绝望和悲哀。

    不知道黄梦有没有梦。我思忖，在黄梦的梦里，一定可以挺直胸膛，自由地在椰林和沙滩上漫步，她可以开心地听到脚步带来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