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还住在这个套间的外间。外间和里间隔着一扇门,很普通的那种木门。马山几次要安排人进来合住,都被我坚决地拒绝了。所以,里间很空荡,就象我的心。
一年前,里间曾住过一位女孩,她叫虹雨。她说一年后会回来看我,我有点不信。现在,我收到了她的来信,我不准备打开它。因为我坚信,我和她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发生。
告诉你也不怕难为情,我其实也很渴望爱情。来到马山诊所工作六年了,那么多好看的女孩进进出出,我常常感觉爱情距离我很近,试图用手去触摸,发现又离我很远。
人不可能没有记忆,人不可能有全部的记忆。总是那些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美不胜收或者痛心疾首的记忆最先回忆过来。小时候,我觉得妈妈给我掏耳朵很舒服,无论是感官或者心情都是非常的舒服。彼时,小小年纪的我就在琢磨,世界上最美妙的享受大致是掏耳朵。妈妈有时哼着歌,用一只银耳轻轻在我的耳膜里挠动,一种颤悠的感觉象电一样传遍全身。其实不一定要求妈妈给我掏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在乎那个掏的过程,在乎被掏时的感觉。当时的我,闭着眼睛,大脑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想,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耳朵上,享受妈妈一手的温柔带给自己的快乐。后来长大了,这种记忆从来没有消失过,哪怕再忙,分分秒秒间都会莫明其妙地回忆起来。
虹雨给我的记忆同样深刻,不知道算不算美好,反正这辈子很难忘记。
我没有想到在马山诊所会见到一个象小时候妈妈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子,而且专门以掏耳朵为职业。这个女孩叫虹雨,比我小时候的妈妈更年轻、更漂亮。见到虹雨时,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三十年来,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过。她的头上戴着矿工一样的头灯,一头黑发似瀑布般的潇洒,而那双眼睛肯定比星星明亮,一袭黑白裙装,整个给人赏心悦耳的感觉,超出店铺外的春天。三年前的三月,她来到马山面前,用几乎标准的地方话征求马医生的意见,请求在诊所拓展掏耳朵业务。我很稀奇,掏耳朵居然也是一种职业。当她和马医生谈妥了条件时,很放松地抬起头来朝我望了一眼。她的眼睛象一汪秋潭,很深邃,里面隐约泛着湿润的光。我感觉自己的脸很不自然地红了,目光不敢和她对视。
说出来不怕见笑,活了三十岁,我还没遭遇过爱情。其实,我和虹雨的距离很近,说穿了中间只隔一扇门。
这个诊所是小城生意最好的一个。这个诊所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诊所。它的前身是盲人按摩院,也是马山开的。当初的确有两个盲人在这里从事理疗按摩,也正是这两个盲人带给这家小小诊所滚滚的财源。后来,这两个盲人眼红这里生意太好,决定另起炉灶,便炒了马老板的鱿鱼。马医生也不生气,干脆扩大规模,将铺位扩大到六十个,从业人员增加到四十人,男女各半,老少皆宜。马医生本人还在卫生局上班,主要精力却放在了这家诊所上。他头脑精明,把收费标准定得低,服务水平提得很高,加上一套完全符合标准的理疗按摩程序,吸引了无数中高层消费者。虽然一个客人一次只收费25元,但薄中取利,一个月毛收入怎么说都在十五六万元,这样算来,利润空间依然很大,一年的纯利润在50万元左右。马山本人是医生出身,技术上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同时诊所又接纳了部分下岗工人,享受到了政策上很多优惠,诊所生意不好都不行。整个小城少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不认识他的,即便不认识他,也不会不知道他的诊所。
其实,马山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要不是这层关系,我也不会来他的诊所。我家里穷,父亲去世得早,初中毕业后本来和母亲在乡下种田,马山非让我过来给他做事,并保证可以养活我和我的母亲。于是,我就来了,一干就干了六年。我那马山叔叔没有骗我,我每个月可以挣到3000元左右,不仅可以养活一家人,还可以积攒一部分钱。三年前,我就把乡下的土砖屋翻修成了二层楼房。马山让我把理疗当成终生事业,我觉得没有半点问题。
虹雨当然很容易知道马山诊所,她和她的父亲、母亲来小城后第二天就知道了。所以,他们第三天就找到了马山。虹雨父亲、母亲安顿好了虹雨后,便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虹雨一个人在马山诊所扎根了。诊所里成家了的或者谈恋爱了的,大多在外有房或者有租住房,剩下几个单身的或者家在农村的,晚上便宿在诊所里。我当然住在诊所,虹雨来后也不例外。我呢因为每天给马山诊所守夜值班,所以住着一个套间。虹雨来后,宿舍紧张,马医生把他安排在了我的这个套间。我责怪马山叔叔不会安排,男女安排在一个套间总是不方便。马山嗔道,一天中只是几个小时睡觉有什么关系?再说,中间不是隔着一扇门吗?虹雨皱了一下额头,看了我一眼,便没说什么地把行李放进了套间的里间。虹雨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发现她整整高出我一个脑袋。
我说和虹雨距离很近没有错。我们这样住下来后,竟然住了两年。
我慢慢知道了虹雨的一些情况,她是江苏人,年龄22岁,出来做事已经有了8年了。我以为只有咱们中西部地区才有打工族,奇怪沿海发达地区,居然也合家出来打工的。这个想法只是有,没有问出来。虹雨鼓捣着她那个精致的铁皮工具箱,象模象样地在马山干起了掏耳朵的营生。我好奇地看着她从事的这个营当,认定她的职业比我的还要高尚和神圣。
她说话少,但轻言细语,让人觉亲着切而又孤傲,让人仰视。
这是客人给她的评价。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时间,技术算得上娴熟的那种。我的点钟比较多,男女都有,基本有了一稳固的顾客群,所以客人也会偶尔和我谈起关于我的事情或者关于店里其他服务员的事情。自然会说到虹雨。顾客都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也有。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和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就好比人们常说的天鹅与丑小鸭。我肯定是丑小鸭,在她面前,会自然不自然有自卑感。虹雨凭着她的技术扎稳了脚跟,这个小城也因为她的美丽和热情,渐渐地接受了掏耳朵这个新业务。她的回头客便越来越多了,生意便一天天好起来。
有客人便开始拉郎配,要在我和虹雨之间牵红搭桥。这让我很惶恐,不是惶恐别的,是担心虹雨知道后会从内心里更加轻视自己。所以每每有客人开玩笑时,我便极力制止,有时甚至板下脸来和客人计较。客人当然不会顾忌我的感受,一样挑起话来。我观察过虹雨,她总是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专注她的工作。偶尔客人追问急了,她也会吱一下声,或者笑一下,从来不正面回应。这让我越发认定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
虽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却住在了同一所房子里。白天可以欣赏她进出的身影,晚上可以听她均匀的呼吸。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偶尔虹雨不在视线范围时,我便会有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我记得马山让我在诊所干一辈子,我想,如果虹雨能和自己在一起,就是在这里当牛做马也值。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巢不是凤凰所能呆的,总有一天,她会飞走的。
我之所以自卑,是与生俱来的。爹妈没有给我生一副好身材,身高不足1米50分;也没生长一张英俊的脸,反而十分的丑陋。最近几年,我也有数得清的几次相亲,结果往往见了一次面,便没了下回。所以,后来,谁给提亲,我都一口回绝。爱情对于我来说,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可是,我却不能不对虹雨有好感,是人都渴望美好的情愫,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现实中不能面对,还不允许在梦里幻想吗?
关注虹雨成为我的生活全部。每天,我都习惯让她先睡后,才回到自己的床铺。这么多年的自我封闭,我练就了狗一样的机敏。我知道虹雨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上床,什么时候入眠,然后才轻手轻脚进到并不完全属于我的空间。其实虹雨很累,每次上到床上不到二分钟就会睡着。虹雨生意好,每天掏耳朵的客人在三十人以上。一个客人只按半小时计算,也要15个小时以上,难缠的客人还得加钟,你说能不累吗?虽然虹雨每天可以挣到二百元左右,但的确辛苦。我尽所能及地帮她,给她打水,给她端饭。业务上能帮则帮,至少我的客人我会逐一征求意见,要不要掏耳朵?总是第一时间把好消息传递虹雨。虹雨有时也难免遇到粗俗客人的羞辱。我们这个诊所从事的完全是正规服务,如果有那个客人想在这里偷点荤腥,那可就找错地方了。虹雨来店里的第二个月的一天中午,一个叫三毛的客人就把他的脏手伸进到虹雨胸脯。虹雨又羞又恼,难堪地哭了起来。我得知后,一个箭步冲到二楼,从床铺上提起三毛。我迎面给他一拳,然后,吼了一句:“滚!”三毛个子比我大,也许理亏,竟然没有回击,悻悻地溜走了。这个事件过后,虹雨对我充满了感激。
我和虹雨的房间其实只隔着一扇推拉的木门,就象日式厢房那样。从我的房间进到虹雨的房间,只要把木门往左边轻轻一推,就进到里间了,然后再把门往往右边合上。门没有装锁,也没有横栓。起先的时候,虹雨进去后,还用凳子顶上。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虹雨知道了我的人品,对我十分的放心。三毛事件之后,虹雨就几乎不再使用那个程序了。每天晚上,睡觉前,总习惯道一声:“云哥,晚安!”开始我不会回答,后来,我也就习惯地应一句:“哎,晚安!”然后,十分满足地睡去。
秋天的时候,生意稍稍差一点。一般要到24:00左右打烊,那段时间,几乎23点就关了门。进到房间,虹雨会和我说两句话,彼此问询一些家庭琐事。我奇怪虹雨咋就能说一口地道的地方话?虹雨说,走出家乡的八年时间,有六年左右在我们这个小城周围的城市转悠,所以已基本同化了。我会问,虹雨,你想家吗?虹雨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不想。我知道,虹雨爸爸和妈妈就在附近,他们隔三岔五会过来看她。真的一点不想家?我还是有点怀疑。我说,你有空的时候也帮我掏一次耳朵,行不?虹雨爽快地答应,行。
我们一搭没搭地聊几句,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后来,为了说话方便些,我索性坐在木门边,背抵着木门,说一会儿话,然后再上床睡觉。虹雨忙完了手头的活儿,也会坐过来靠在了木门上。我们坐在地板上,差不多是背抵背了,甚至可以听得清彼此的心跳。我们说着话儿,从来没有涉及到感情。虹雨有几次差点提及到客人的打趣,好在我及时把话题岔开。于是,就始终没有出现尴尬。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春天来了。有一天午夜,我睡梦中恍若听到了虹雨惊叫,忙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那扇木门。我在拉那扇门时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拉开了。进去后才知道虹雨并没有叫我,睡得十分香甜。我朦胧地看着她的秀脸,心里温柔一下荡漾开来,忍不住亲吻了一下。虹雨没有醒,我犹豫了片刻,终于扯开被子钻了进去,虹雨那温柔可人的身子就落进了我的怀抱。长这样大,还从没有接触过女人,我轻轻地抚摸她的乳房,温柔便象海洋般向我涌来,感觉心都跳到了嗓子上来了。我好象有点担心她醒过来,轻手轻脚地褪下了她的内衣时,她恰到好处地把整个身子舒张开来。顿时,美丽的胴体流光溢彩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长驱直入地进入了她的身子。在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霎那,虹雨醒了,露出了惊愕的眼神……这时候,我也醒了,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湿漉一片,原来是做了一个春梦。
好在是一个梦。这个梦让我羞愧难当,以至于接下来第二天,不敢正眼看虹雨。原来,我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在我的内心深处,竟然隐藏了如此不堪的龌龊心思。庆幸是一个梦,这个梦让我警惕,让我深刻反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或者胡思乱想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虹雨终于要走了。得知这个消息,我简直以为天塌下来了。虹雨是我的精神支柱,咋说走就走呢?虹雨说,她要回家乡结婚,她的未婚夫从部队回来,正在江苏老家等她。她说,她已经和马医生说好了,她会和父母一起回江苏。很简单的理由,也很充分的理由,虹雨能不走吗?不明白,虹雨要走,为什么让我那样难过?其实,在我的内心里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精神恋人,只是自己不承认,也不敢承认而已。那个晚上,我无数次把手放在木门上,我想推开这扇门,当面求她留下来。我知道虹雨没有睡,她也坐在门边。我知道自己不能那样自私,也不能那样无聊。所以,我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湿润了地板。虹雨说,等过了一年,一定过来看云哥。虹雨说,云哥是世界上少有的好人,一定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的。虹雨说,云哥,我都要结婚了,你不开心吗?怎么不说话呢?那晚,我一句话也没说,全是虹雨一个人自言自语。其实我心里有很多的祝福话想说给虹雨听,但是我不能开口,我怕开口暴露我内心脆弱,我怕自己会哭出声。
第二天,我醒来时,木门已经打开了,里面仅剩下一张床,空荡荡的。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满屋子找虹雨。我楼上楼下打听,有没有人见到虹雨。大家都摇头,我问马山叔叔,马山叔叔叹气道,傻小子,早走了,这会儿应该上了火车。
我跑步来到火车站。火车正在起动,我一节一节寻找,没有发现虹雨。我望着远去的列车,在心里喊着虹雨,虹雨。虹雨,你怎么不和我说声再见就走了呢?还有,你答应过我的,给我掏一次耳朵,咋能如此没诚信?
回到店里时,马山叔叔告诉我,虹雨走时说了,她并不是回家结婚,她的过去就让她不堪回首,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整理一下思想,等过一年再回来。马山还补充道,她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懂。
只有初中文化的我也听不懂。现在离开虹雨说的一年只有三天了,虹雨的过去有什么事让她难过?她真的会再来吗?他为什么会给我写信?信里会说些什么?
夕晖顺着里间的窗户照过来,落在了我的房间地板上,看起来有些神秘。我拿着这封信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我知道,只要打开这封信,所有的疑问便会迎刃而解。
知道和不知道结果其实一样。知道一切有什么用?假如虹雨回来了,假如虹雨回来后仍然住这间房,我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吗?
我不想打开这封信,真的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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