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和表姐结婚的时候，大约在冬季。

    表姐戴着红头丝巾，脸红朴朴的，溢满了幸福和喜悦。表哥穿一身绿军装，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内心的思想。新人在亲人们的簇拥下，走向在寒风中有些颤抖的茅屋洞房。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表哥完成男人一生中的几件大事之一，可喜可贺，可圈可点。我当然高兴，观察表哥和表姐，怎么看都象大人们所说的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乐此不彼地跟送亲队伍后面，捡拾一些未炸开的鞭炮。并不时地掏出一只鞭炮点燃引线，在即将爆炸之前扔向天空，然后捂着耳朵等待那清脆的声响。

    那时，我不过几岁的小屁孩。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中国似乎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其中有一条政策是近亲不得结婚，同宗血亲成婚得出五代之后。当时，亲戚中有两派争论，一派就是按计划生育政策，老表不能开亲；另一派持传统观念，老表开亲，亲上加亲。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抓得远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到位，传统观念自然占了上风，只要表哥和表姐点头，婚事自然水到渠成了。

    表哥本来在部队有很好的前程，驻郑州陆军某部任排长。那时的军人是姑娘婚姻首选的对象。别说姑娘们，我自己对军人的崇拜，也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记得表哥给我一顶绿军帽，当时，就是大热天也不忘戴在头上。直到现在，心头仍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军人情结。表哥为了和表姐成亲，居然提前复员回来务农。这在现在看来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当时的农村认为，成家立业和传宗接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表哥和表姐结婚之后，我便开始了求学之路，逢年过节，偶尔才见得到他们一面。结婚第二年表姐便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长到一岁之时，还不能说话，去到医院检查，竟然是先天性又聋又哑。表哥很是懊恼。表姐说，没关系，再生呗。于是，表姐在他们结婚第三年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不幸的是，这个儿子和第一个儿子如出一辙，又是先天性的又聋又哑。七十年代末，计划生育政策开始严肃起来，提到了国策的高度。表哥和表姐一咬牙，还是甘愿罚款，坚持生下了第三胎。第三胎是个女儿，情况比前面两个儿子要好，至少没有明显的生理缺陷。这让表哥看到了希望。

    八十年代初，乡下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表哥栽种了十多亩水田，为了三个孩子没日没夜劳作，终于落下了病根。在乡下医院检查，是挺严重的肺病。医生交待不能干重活，且吃的营养要好。就他那家庭条件，不干活哪能做得到？所以病越拖越重。我有一年去他家拜年时，感觉他的变化太大。咳嗽不止，甚至痉挛，身体佝偻，仿佛老了二十岁。才三十多岁，看上去足有五十开外。表姐的情绪低落，数落表哥就象数落孩子。我离开他家时，表哥萎缩站在门边，一点也看不出从前的精气劲。至于表哥家的房子，还是旧茅房，应该是村子最差的住所了。

    后来我继续我的学业，就再也没有去过表哥家。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家里给我来信提到表哥的情况。表姐非常坚决地要求离婚，丢下了两个残疾儿子，带着女儿改嫁了他人。放假回家时，父母谈起表哥，说他处境异常艰难，已经完丧失了劳动能力，靠两个残疾儿子捡拾破烂为生。长大后的两个儿子不仅又聋又哑，且弱智，没有人看管，保不准就闯下什么祸根来。老大跟着表姐做事，老二终因伤人被关进了监狱。所以，更多的时候，表哥一个人形影相吊。那时，我老家的条件本身不好，加上相距表哥家甚远，我的父母也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偶尔表哥来到家里，也只能让他饱餐一顿，送些旧衣服给他。

    有一段时间，忙着生计，几乎忘了表哥的存在。再次见了到表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那时我早已娶妻生子，表哥竟然找到了我在小城的住所。我起初见到表哥站在我面前时，以为是一个叫化子，还让老婆给他取点米来。要不是表哥喊我的乳名，洋相就出大了。我窘得无地自容，把表哥让进我的小屋坐，并吩咐老婆去做饭。表哥很识趣，忙起身制止。他称自己有传染病，坚决不吃饭，坐坐就走。

    表哥很伤感地说，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也许我这次来是辞路。辞路是地方方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临死之前到自己留恋的地方走走。我看到表哥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很难过，还是很生气地责怪他胡说八道。给表哥递上一支烟，表哥接了过去，放在鼻子边很贪婪地闻了闻。我要给他点火，他示意不能抽了。表哥说，我这一生就毁在了你的表姐身上。

    我很奇怪地问原因，表哥说是表姐改写了他的人生。

    原来表哥在部队表现不错，部队首长对他很满意，准备送他去军事院校就读。特别是团长挺喜欢朴实的表哥，还准备把女儿嫁给他。表哥和团长女儿见过面，彼此印象都好。表哥当时有点犹豫，摇摆不定。因为表姐在表哥临去部队之前就说了，非表哥不嫁。她还隔三差五地写信，寄衣物。在表哥和表姐结婚的那个春天，表哥给表姐写信提出分手，理由是近亲结婚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表姐收到表哥来信后，给表哥发了一封电报，便风风火火地赶去郑州，以女朋友的身份来到了表哥服役的部队。她不知道从什么渠道了解到表哥和团长女儿的事情，忙找到团长女儿摊明了自己的身份，并称她早已是表哥的人了。团长女儿很生气，骂表哥是陈世美，坚决正告表哥不得薄幸寡义。表哥无言以对，百口难辩，又气又恼，莫奈其何。表姐远道而来，表哥又不能怠慢，忍气吞声地给表姐在招待所安排了住宿。表姐称自己一个人害怕，一定要表哥作陪。一连三个晚上，表哥就坐在表姐的床边守候她。郑州春天的夜晚很冷，表姐示意表哥上床就她的棉被取暖。表哥开始态度很坚决，不上去。第四个晚上，终于熬不住上了床，在另一头和衣睡下了。临到半夜，表姐竟然爬过来偎依在表哥的胸前。她只穿单衣、短裤，香喷喷的身子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香。表哥意乱情迷，未能经受住诱惑，趴在表姐身上便成就了男欢女爱的好事。

    表姐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乡，不久给表哥去信，说自己怀孕了，一定要他回来成亲。彼时，表姐在部队闹过之后，表哥在部队形象大打折扣。加上和表姐的关系既成事实，只好申请复员。

    表哥在叙述这段经历时看似很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他无关、距离久远的事情，但从他颤抖的双手和无奈的眼神中，我体会到了他内心的痛苦。

    我不知道怎样帮表哥，也无法减轻表哥心灵的痛楚。当时，我的工资不多，一个月两百来元人民币。本来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但感觉怎么也得救济一下表哥。于是，坚决地递给表哥一百元。表哥推辞不得，拿了其中一张五十元面额的，其余的无论如何也不收。没有办法，我只好依了他。

    没有想到的是，我和表哥这次见面竟是永诀。表哥在离开我家后不久，就死在他家那间茅草房中。死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死的姿态也很特别，匍匐在厨房的水缸边，手朝着水缸的方向扬着。表哥一定是渴了，想去水缸之中取水喝。未料，油灯耗尽，咫尺天涯，最后一个喝水的愿望也没达成。

    如今表哥的坟上青草茂盛，想必表哥在天堂的日子一定好过。人的命运真的奇怪，冥冥之中是不是上天早已注定呢？不知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表哥不和表姐结婚的话，表哥的命运一定会改写，至少不会那么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