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阿黄感觉主人昆山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半夜咳嗽,还伴着气喘。阿黄很担心主人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阿黄是一只狗,以前是一只很普通健壮的狗,现在是一只老态龙钟的狗。十五年前阿黄还只有几个月大,那年一个象今天一样的冬日,阿黄被主人用箩筐挑着走出山村。那时的主人当然不是昆山,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阿黄和几个兄弟姐妹被主人挑着沿着积雪的山路前行,走向阿黄从来没有到过的山外。那时阿黄不明白主人带他们出去的目的,听汉子主人对女当家的说,可以将他们换回一大袋晒盐。当阿黄和兄弟姐妹被汉子主人从母亲身边带出来时,他看到母亲悲伤地流出了眼泪。阿黄却很兴奋,呆在三丈开外的院子里早已让他厌倦。他很想看看知道外面的世界,和主人一同走出山外,正遂了他的心愿。
阿黄被汉子挑着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而行,感觉世界变得透明起来。皑皑的白雪,还有冰棱花把山林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宫殿。他好奇地趴在箩筐上,伸长脖子看着那奇妙的世界,有点心花怒放地叫了起来。汉子主人很不耐烦地用手指头着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训骂了他一句。阿黄吓了一大跳,忙缩回了脖子。他小心看了看汉子主人,感觉汉子主人很吃力,额头上冒出了象雪珠一样的细汗。他趴在箩筐上,再也不敢释放自己的喜悦了。就在阿黄再一次伸长脖子观看山林雪景时,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汉子主人一个趔趄,阿黄就被甩了出来。阿黄在陡峭的山坡上打着滚,感觉白色的世界旋转起来。当他身体突然停止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卡在一个树桠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向山上望时,看到跌倒的汉子主人已经爬了起来。他急得哇哇大叫,拼命喊着主人救命。汉子主人放下箩筐,试图拉着树枝下来救他。可他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阿黄流着泪看着汉子主人绝情离去,呜咽的哭泣声很快就被山风带出了好远。
阿黄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冷。他正无奈地等待死亡时,昆山惊喜地出现在了崖上。他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使出浑身力气高呼救命。北风很无情地把声音吞噬了,昆山根本听不到。眼睁睁看着昆山走过时,阿黄心底刚刚泛起的热度一下子降了零点。他流着泪绝望地叫了一声,我不想死。奇迹发生了,昆山突然回过头来发现了他。阿黄的心被吊到了嗓眼上,他可怜巴巴地呜咽着,终于让昆山停止了脚步。他看着昆山解下了腰带,栓在崖边的一根树杆上,一步一步挪向了他……
昆山就这样成了阿黄的新主人.跟着昆山的阿黄很满足,一跟就是十五年。昆山住在山腰一个低矮潮湿的木屋里,靠捡拾破烂为生。阿黄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主人的念头。阿黄忠诚守护着昆山的家,没有人敢偷走过主人一张纸片。阿黄知道,他的生命是主人给的,主人就是让他去死,也会义无反顾。其实,更多的时候,主人把他当成一个朋友,甚至亲人,就连责骂的话也没有说过一句。
刚来主人家时,昆山五十多岁,那时的昆山比现在健壮得多,上山打野味,下河摸鱼虾,那时的主人无所不能。阿黄和主人相依为命,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黄昏时候,阿黄会跟着主人爬上屋边的山坡,来到一个浅浅的坟墓前,一高一低坐在坟墓边看夕阳。夕阳把一高一矮两个生命衬托得十分柔和,如同两尊大理石塑像。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的油菜花香。阿黄认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
昆山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唠唠叨叨地诉说着心事,象是对坟墓里的人,又象是对着阿黄。阿黄支愣着耳朵,非常认真地倾听。于是阿黄知道了主人很多的心事,不禁对主人更加依恋和怜悯。原来主人昆山有个很完整的家,儿子、老婆和昆山一家三口非常幸福地生活在山里,种地,捕猎,打渔,日子过得滋润。可有一天,八岁的儿子在山下河里玩水,竟然被突然而来的洪水卷走了。昆山和老婆沿着河堤找了七天七夜,连影子也没有找到。老婆从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因思虑过度,离开了人世。昆山一年之内失去了两个亲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小屋,就象山里的野人,毛长嘴尖地生活在丛林之中,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交往。
阿黄的到来,给这个低矮的木屋带来了生气。阿黄让昆山渐渐遗忘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冥冥之中,注入了生命的某种寄托。有段时间,他每天还带着阿黄到山下的村庄转悠。一高一矮沿着山路而下,碰到山口的管伯,还会咧嘴露出满口黑牙与管伯打招呼。管伯便很柔和地点头,忘不了调笑一句,昆山,兄弟俩散步?昆山也不恼,用手摸摸阿黄的头,真的象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五年,阿黄很满足和昆山这样的生活。他没有想到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主人昆山的身体竟然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刚来的时候,主人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咳嗽和辗转反侧,让阿黄度过了每一个揪心的夜晚。有时,片刻的宁静马上会让阿黄联想到死亡。他不安地跳到床上看看主人,听到主人均匀的呼吸声才会放心。这种揪心的日子已经快有一个月了,他真的担心主人在他某一个不注意的时间里突然离开他。没有主人的日子会让他无法想象的难过。
这个夜晚很安静,阿黄不敢睡觉,他支愣着耳朵,静静守候在主人的床头。猛烈的咳嗽声如同梆子一下一下敲在阿黄的心里,痛苦通过主人传递,浸润了阿黄的全部身心。在一阵暴风骤雨的咳嗽过后,主人突然抽搐了一下,似乎背不过气来。阿黄一个箭步冲到床头,看到主人脸已经变成紫色,大口喘着粗气。阿黄急了,用头拱着主人的脸,不停呜咽着。
“我看到老婆了,还有儿子,他们在门外等我。”昆山喃喃道。他用手抚摸着阿黄的头,冲着阿黄笑了笑。阿黄不相信看了看门外,感觉不对头。
“我走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昆山断续说着话,手无力从阿黄的头上落了下来。
阿黄急了,他不知道怎样挽留主人。他跳下床,冲出屋外,呜咽着沿山路往下狂奔,一口气奔到管伯家,不停地拍门狂吠。管伯在里面对老婆说了一句,我出去看看,外面好象是阿黄,是不是昆山出事了?
管伯跟着阿黄来到昆山家时,昆山已经死了。昆山走时很安详,黑土般的脸上泛着一丝微笑。
得知主人死去的确切消息,阿黄不相信地跳上床,摩挲着主人的脸,眼泪就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村子里的人陆续前来为昆山办理丧事,把他葬在了他老婆的坟边。阿黄在主人落坟的时候,跳下了坟井不肯上来,管伯强行把他抱了上来。阿黄便傻呆呆地站在坟墓边。村子里的人都走了,管伯无论怎么唤他,拉他,也没有办法带他下山。阿黄就那么呆呆望着坟头,眼泪已经流干了,眼屎堆满了他的双眼。
第二天,管伯给阿黄送来了饭菜,阿黄看也没有看。管伯放下饭菜,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下了山。第三天,管伯再次送来饭菜,发现前天送的饭菜纹丝未动。这时的阿黄已经站立不住,四脚已然跪了下来,头还是抬着,漠然望着坟头。第四天,管伯再来的时候,阿黄已经死了。他的前腿向着坟墓伸展,眼睛睁得大大的……
管伯在昆山夫妻坟墓的旁边掘了一个坑,葬下了阿黄。在盖上最后一锹土时,管伯叹道,一家人总算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