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博山银匠(1)
刘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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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山的银楼可能远没有山西平遥的源远流长,博山的银匠技艺也许不能冠绝天下,但是,三千年銀器史脉的最远端,却厚重的铭刻下这样一个记载——淄博窝托村西汉齐王刘襄陪葬器物中,发现一件秦始皇三十三年造的鎏金刻花銀盘,制作精細,装饰讲究,已使用了铸造、焊接、掐丝、嵌铸法、銼磨、抛光、多种机械连接及胶粘等工艺,而且达到很高的水平。今人无法证明那件鎏金刻花銀盘一定出自博山人之手,却不能否认这类传承势必对博山银饰文化形成深刻影响。遥远的追溯难以实现,就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在最后的博山银匠休戚相关之地。
博山银子市的由来,也非缘于银行和银号,却是银号银楼云集。大街是沂蒙、泰莱客商进入博山第一商埠,其商业地位可想而知。这大街北口的银子市周围,自然商号林立,银楼密集,请容笔者稍加细述——銀子市街徐家后門马海峰家有继盛銀楼、大街马建初有东元盛銀楼、马月轩的东盛銀楼久记、马继德的長盛銀楼,一河之隔的西冶街则有马继厚的福盛銀楼、馬立霆的福盛銀楼、刘衍升的庆祥银楼,其它银号还有宋家胡同的钱家福、钱俊声、銀子市的钱家财、西关街的钱有声、大南北胡同的辛宝坤、孔家桥的孔庆连、东关的张志愷、于家胡同的于金洛、文庙东巷的李德盛、大街的王化龙、杨承恩、刘家胡同的李象溪、双磨胡同的李玉珠等。其中大街马家是金银首饰制造世家,东西两家马家银楼,都是马家两兄弟的,庞大家产包括对着高家胡同的西盛银楼和高家胡同内的马家花园。马家制造金银首饰的手艺精美誉满齐鲁、富甲一方,马家儿女,个个读书习字,在清末民初的商人家庭中实不多见。
很早以前,汇金银行便坐落在银子市,博山城里大小银号、银楼,每天大清早,都会差人去那里“听行市”。汇金银行的每日行情,牵动着博山城金融业主的神经。为近水楼台计,银子市附近,便聚集了上述大小金融字号不下十数家。仅宋家胡同就有银号、银楼四五家,大多是钱姓氏族所开。昔日庆祥银楼的总经理、今年八十八岁的刘衍升,形容宋家胡同是“一胡同银楼!”1932年7月,中国银行博山办事处落户宋家胡同时,刘衍升年仅十二岁。
刘衍升的爷爷刘在荣是买卖世家,博山新盛街人士,经常带着儿子刘序祥去山西贩木耳,不知是不是走过了平遥、太谷、祁县,看到了日升昌坐镇一方汇兑天下的风光,瞬间感到了行商赶脚的鞍马劳顿,大腿一拍:“不跑了,回博山开银楼去!”就到博山宋家胡同钱家银楼学了一年,十八般银匠手艺便样样精通,在博山大街创立了聚兴银楼。刘在荣想,我干不出名堂,就由两个儿子干,儿子不行再由孙子干,别人家能行咱家也能行!聚兴号遂成为孝妇河东岸知名的银楼。凭东窗俯瞰,可见西关至大街北头熙熙攘攘的来往商贾、吆五喝六的买卖摊点;推开西窗,又能越过福门桥,远眺古笼水西岸,自李家窑、郑家峪、李家林、福隆德木厂、近德惠大戏院、炉神庙、西寨、观音堂、段庆德的远馨斋烧肉铺,到鏊子市、箔帐市直到李家老宅子所在的新盛街,皆可历历在目。就连高矗城西炉棚遍地、烟筒比邻,家家户户以冶炼制造琉璃料器为业的整个西圩,都能尽收眼底。
1921年夏,博山连阴雨40天,“掘地不盈尺,水即上涌”。8月13日“复大雨,山洪暴发,淄、孝二水涨。永济桥石栏冲没;冯八峪坏房数十间;鱼市街房也有被冲没者;大街、福门内外水高于门,溺死多人。”走南闯北、经多见广的刘在荣,从西窗口朝外只那么一望,“天啊!西圩没了!”就一下子瘫在地上。老人看到昨天还车水马龙的西冶街、新盛街、税务街变成一片汪洋,黑红色的浊浪汹涌着滚滚北去,水面上翻滚着毁损的家具、折断的树木、房屋上的大梁和檩条,以及不计其数的枯草木屑。老人经受不住这种恐怖的打击,瞬间中风,一躺就是四五年。大水过去数日,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老刘家添了一个孙子,就是刘衍升。
后来,刘衍升的父亲刘序祥从父亲刘在荣的聚兴银楼撑了出来,到税务街办起了德庆祥银楼作坊,主要供给博山东部南部山区譬如郭庄、源泉、石马等地的金银首饰买卖,四五岁的刘衍升从此就在德庆祥银楼跑出跑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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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衍升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位于税务街中段德庆祥银楼的左右街坊。拥有五间门头、玻璃亮窗的五金公司,弥漫着大米饭香味的干饭馆,满地坛坛罐罐碟盆勺碗的窑货铺,时有煤行老板走动的太阳公会,制修木轮车的车木匠店,药香味常年不绝的师竹堂药铺、寿春堂药铺,以及名声不小的郑西洲镶牙馆。后来、日本鬼子侵略博山,这里原来的碳业公会又驻进了日本“宣抚班”,博山人要想乘坐火车外出,必须先到警察局开信,再来“宣抚班”盖章,才能买到一张博山至济南的火车票。宪兵队成立,“宣抚班”关门,预示着日本鬼子在博山站稳了脚跟,这是后话。“宣抚班”还在于家胡同的墙头上开一个窗口,向百姓施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到那窗口下,踩上那块青石板的高台子,里头就说话了:“哪里不好啊?”外头就说,“心口疼。”博山人的“心口疼”就是胃疼。里头就包起一个小包,有几粒药片,回家吃上也还管用。
刘衍升七岁进私塾,三年级进考院小学,赶上大街钱家大门的四年级同学钱汝敦挑头闹学潮斗胡步周。洋学堂去不成了,这一回钱汝敦家请的是钱龙奎独先生教授,想念得花钱,终究没有上成,洋学堂也没得上,只好回家老实着学徒做银活。
日本人进博山的前一年,十六岁的刘衍升已经离开税务街,跟随父亲刘序祥、叔叔刘序舜,把银楼开到了八陡石炭坞一带,但脚力到达的地方,逢集必赶。博山北部的蕉庄集是个大集,叔叔刘序舜赶蕉庄集却拦不到足够多的生意,雄心不已的刘衍升靠着一股虎劲替下叔叔,生意最忙活的时候,在石碳坞蕉庄之间一天能跑两三个来回。
1937年末,通货膨胀波及民生,社会陷入一片混乱,日本鬼子乘虚而入。12月30日,博山沦陷。翌日清晨,不堪煎熬的部分饥民无处卖粮,从年高七十的老人到五六岁的孩童,一呼百应成群结队地涌入北关下河,直达程玉琨的“谦益祥”货栈,哄抢粮食和生活用品。人们跑出跑进,手提肩扛,有的不管生熟边走边吃。据说此前饥民已经抢了不止一个地方,“景德东”已被抢劫一空。歇业的“谦益祥”库房锁门闭户,饥民们便破窗而入,忽然来了日本飞机,嗡嗡嗡地从头上飞过,作超低空飞行,低到什么程度?据今天仍健在的目击者说,人们清请楚楚地看得见飞行员的眉眼。飞机飞走,立刻又人山人海,只有那些年幼的孩童自己退出或被大人喝斥退出,害怕飞机丢炸弹。这一次,刘衍升没有退出却趁机挤到了前头。看守谦益祥的只有一个账房先生侯维志,高举着双手大喊:“别抢啊!不能抢!”饥民们哪里会听,眼看着一袋袋花生、黄豆、小米、洋面被扛了出来。抢到粮食的开始扯腿往家跑,领头的也就是跑到北关头,荷枪实弹的鬼子就到了。起初只有三四个,试图阻止事态,分头把人群往河东、北关、北关头以南驱赶,不但没人听套,而且疯抢愈演愈烈。然后又来了四十亩地的两路鬼子,堵住了大门,领头的问侯维志:“他们,什么的干活?”侯维志好歹见了救星:“小嘟噜的干活!小嘟噜!”“小偷?”“是是是!”机关枪就响了。就像割庄稼,饥民一片一片地倒下,血流成了溪水。尸体耷拉在窗户上、墙头上、台阶上。日本人个子矮,步枪比个子高,刺刀也长。有个平素在黑山沟底下摆小摊的饥民,粮食还没抢上,听见枪响,躲到一个屋檐底下,被一个鬼子搜出,刺刀一捅一拧,肠子就哗啦一声淌了出来,被捅的人把肠子摁回去就跑,鬼子倒也不撵,眼看着那人在大路上划出一溜鲜红的血线。周元福被子弹打穿了左脚脖子。张敬玉左胸挨了一枪,口吐鲜血.跳堰逃跑时,左肩和屁股又各挨了一枪……这次事件,连现场打死并拉到河东水磨崖枪毙的博山饥民79人,伤30人,多是大辛庄、李家窑、河东、五龙、北岭、北关、东关、大街、城西等地的饥民百姓。直到下午三点,鬼子走后,罹难亲属赶到现场认尸,嚎哭之声,动地震天。
十来年前,日本势力早已渗透博山,西冶街上就悬挂一匾,上书“大日本帝国驻博山领事馆”,以同种同文的名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所以进入博山第二天的鬼子听到侯维志说“小嘟噜”马上心神领会,一点不觉陌生。机关枪响的时候,仗着年轻力壮的刘衍升飞毛腿一样跑出了包围,跑到了北关头,捡了一条性命。回到新盛街老宅子里躲起来,好久六神不定。被打伤的饥民仓惶回家,叫人到“卍字会”(一慈善机构,位于福门口东北)求药,早已大门紧闭,扫兴而返。子弹打在大腿上,进口只有花生米大,出口却像碗口,红白相间的肉牙子直打哆嗦。有的子弹打穿别人的胸膛,又钻进自己的大腿,伤口不大,回家高低不长口子,最终流黑血而死。远在八陡的爷娘早已听说了“谦益祥”流血事件,儿子刘衍升又杳无音信,急得火烧火燎。风声过去,刘衍升回到八陡,爷娘大喜过望:“哎哟,可算回来了!”
鬼子来到博山,没有要走的意思。博山首饰业逐渐衰落,大部分銀楼改為小摊经营。西冶街一带毕竟“珍珠玛瑙翠,琥珀琉璃街”,一时出现暂时的繁荣。飘泊八陡赶集奔命的德庆祥银楼,迁回西冶街南首,更名为庆祥银楼,刘衍升与父亲、叔叔一起经营。其间往来客户可谓五花八门,啥人都有,国军的散兵游勇便衣探子、八路军游击队、日本人的警备队、博山县警察局,都明里暗里来来往往。为了庆祥银楼的经营,叔叔刘序舜不得不与警备队、警察局拉拉扯扯,却并没赚出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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