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台湾岛（连载之廿五）

高雄港

海水荡漾，轻轻拍打着码头。

潘锦华教授伫立在高雄港护浪堤上，望着一个海浪在远方出现，渐渐壮大，不停地变换形状和颜色，翻滚着向前涌来，最后在岸边粉碎、消失、回流。

高雄港开港已有110多年历史，港口宽280米，航道宽250米，是台湾最大的商港，同时也是军港和渔港。潘锦华教授看到，进出港的商船、军舰较之往日明显增多了，而渔船却几乎见不到踪影。这种现象自然与大陆前些日子向离这儿不远的海域发射导弹有关。台湾人习惯把导弹称作“飞弹”，可潘教授不喜欢那么叫，他在文章中始终坚持用“导弹”这个词。朋友告诫他，用这个词，会被怀疑受了中共的统战，因为大陆就是这么称呼的。潘教授对朋友的告诫一笑置之。想不到真遭到当局的逮捕，罪名是“中共地下间谍”。当审问他的人指出他的文章中经常出现“导弹”一类大陆习惯用语时，他轻蔑地笑了笑：“大陆报刊上的一些文章也经常出现‘因应’、‘诉求’一类台湾习惯用语，难道作者是台湾潜伏间谍吗？”

“你许多文章的观点与中共如出一辙。”

“比如……”潘教授感到荒诞。

审问者拿出一份复印件，念道：

彭锐先生在选举获胜后，他有必要改变以往的外交政策。所谓的“弹性外交”已经走完其道路。彭先生必须正视一个事实，即台湾的继续繁荣和安全取决于调整同中国的关系，以实现互利。如果继续同中国保持敌对的气氛，那肯定将会使台湾丧失它在亚洲的地位。

因此，以前实行的“弹性外交”已变得不适宜，甚至变得危险。偶尔的象征性胜利也不会超过两岸关系中长期付出的代价。现在急需的是彭先生做出根本性调整，从“我赢你输”的思想状况转变为双赢的思维方式。后者突出互利，并在促进非称霸性的一体化方面起带头作用……

“还要往下念吗？”审问者说。

潘教授冷笑一声：“不劳你念，我记得。自从英国把香港归还中国后，台湾同中国间接贸易的遮羞布已经去掉。实践证明，台湾的前途取决于早日在孤立和统一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不应受外国势力的影响。这正是我发起‘和平自救行动’的动机。你们给我罗织一个‘红色间谍’的罪名，实在是抬举我了。”

政治系教授不是吃素的，审问者和被审问者这会儿颠倒了秩序。出乎潘教授预料的是，当天晚上他又被释放了，同时却被告知：离开台北一段时间，回到高雄去休息休息。高雄是潘教授的家乡。今天一早，他就被迫回高雄休息了。

高雄市在台湾西南部，纵贯铁路终点，为台湾第二大城市，南部最大工业中心，也是台湾最大的输出港和远洋渔业基地。

尽管父母都健在，可42岁的潘教授并不常回高雄。老实说，他不太喜欢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天空被众多长着单调的、铅灰色羽毛的鸽子所控制。过去的鸽子曾是和平的象征，可它们这些后代却很堕落、肮脏，染上一身恶习。它们既不是家养的，也不是野生的，而是公开建筑的一部分。潘教授站在自家阳台上，见它们飞来就坚决把它们赶走。他居高临下地观看下面那参差不齐的屋顶。到处都是屋顶，高一点的屋顶或矮一点的屋顶，高一点的建筑或矮一点的建筑，密密麻麻的。

潘教授想，这座城市的真正外貌恰是这些高高矮矮的屋顶，有新有旧的瓦片、房檐、屋脊，有粗有细的烟囱，阳台上的铁栏杆、女儿墙、花盆架、贮水箱、阁楼、天窗，还有插遍各个角落的电视天线：直立的、歪斜的、脱漆的、生诱的、新式的、老式的、枝枝杈杈的、牛犄角式的、网状的，等等，形状虽说不一，但都像骷髅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置身阳台，潘教授感到很孤独。他突然想去看看海。

于是，潘教授来到了高雄港。

波浪滚滚而来，它那隆起的顶峰开始呈现白色。它还没有到达岸边，白色的浪花翻滚几下后，便迅速消失，仿佛被海水吞噬了并把海水染成白色。接着它复又开始隆起，酷似一块白色的地毯铺向岸边，仿佛为了迎候海浪。然而，当潘教授期望看到浪在这块地毯上滚动时，却看不到波浪，只看到地毯。他失望地收回目光，这时他看到了一艘艘军舰在航道里进进出出。这些军舰让潘教授感到不舒服。军舰忙着开来开去总不是好事情，他想，它们让人联想到血淋淋的战争。他预感到美国的炮舰政策可能会引发台湾与大陆的战争。随着台北的戒严，潘教授对彭锐越来越不信任，他担心此人有阴谋。当他从报上看到在劫机事件中被扣为人质的李国是中国海军东江舰队司令官李卫中将的弟弟时，他的担心愈发加深了。

军舰还在不断地进港和出港。突然，一架直升飞机飞临高雄港上空，盘旋一阵后，它又飞走了。它们在忙什么呢？难道真要打仗了吗？

太阳开始偏西了。耀眼的日光从天际射向海边，海面上波光潋滟，深蓝色的海水仿佛透过一个个网眼衬托着闪闪发光的大网。军舰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犹如被这耀眼的光波浸蚀了似的。有些穿军装的人在军舰上忙碌着，另一些穿军装的人肩着枪，在离军舰停泊的港湾不远的岸上走来走去。直升机再一次飞临港口上空，这一次比上一次盘旋的时间要长一些，飞得也更低一些，大概离海面只有二三百米的距离吧。两三艘不大的商船驶进港口停泊，它们一反常规没有鸣笛，给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不知是军舰还是商船散播的柴油的污迹闪着亮光在水面上波动、扩散，弥漫着一种腐败的气息。

潘教授感到非常压抑。眼前的高雄港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荣，变得肃杀了。往常的这个时候，会有许多人游览过高雄港近旁的万寿山公园后，沿着哨船头街走到码头，搭轮渡去中洲，或游天后宫，或到旗津海水浴场游泳。现在，高雄港似乎已经被军人管制着，难得见到普通民众了。潘教授仰头望着高雄港上空的红云，真疑心那便是血了。在惶恐和惊悸中，他逃离了泊满军舰的高雄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