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一群士兵与一群猴子的故事

我的朋友老郑向我讲述完这个故事后，我和他都同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个时候，阳光很好，一大群孩子在我们周围追逐嬉戏，绿草红花铺张着孩子们的快乐。

这是一个与唐山大地震有关的故事。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发生了里氏7.8级强烈地震，造成24万人死亡。这是现代史上伤亡最多的一次地震，比造成14万人丧生的1923年日本关东8.3级大地震还多死了10万人，也比造成20万人丧生的1920年宁夏海原8.5级大地震多死了4万人。在我国地震史上，只有死亡83万人的1556年陕西关中8级地震可与之比拟。因此，某些西方报纸曾预言：“唐山将从此在中国的地图上抹掉了。”

唐山没有消失！大震刚止，10多万军民冒着余震硝烟，迅速奔赴现场抗震救灾。《解放军报》资深记者老郑奉命跟随第一批进入唐山抢救伤员的部队行动。30年之后，当他坐在厦门万石植物园的草地上回忆起那段特殊的经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废墟上的那群猴子。

那是一个天空灰蒙蒙如同天地浑沌初开的中午，老郑和一群战士在废墟上忙碌了一个上午后正往临时搭起的伙房走去。太阳被污染了，投向大地的光线很浑浊。战士们一个个显得心事重重，脚步沉闷而艰涩。老郑知道，战士们忘不了那个漂亮的女孩。那颗美丽的头颅，夹在呲牙裂齿的楼板裂口中，不能动弹。战士们看得心尖儿发颤，却无力把楼板抬高一寸。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漂亮女孩慢慢死去更残酷的呢？

默默地站在草绿色帐篷前，战士们竟一时忘了回来是做什么的。紧张地扒了一上午，肚子应该是饿坏了，但此刻却又似乎没了食欲。

“快看！”

喊声其实是多余的，大家都看到了，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老郑看到，一群猴子慌慌张张地冲出帐篷，速度惊人地快，有如离弦之箭，不一会儿就冲上了近旁一座高高隆起的废墟。猴子是来帐篷“行窃”的，偷走了战士们宝贵的大茄子。它们或许是饿坏了，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满身泥土的战士们，便大吞大嚼起来。

战士们痴痴地站着，没有一点怪罪之意。连见多识广的老郑也感觉呼吸渐渐急迫起来，心里慢慢升腾起一股暖意。这时，战士们突然涌动起强烈的食欲，呼啦一声冲进帐篷，拿碗拿筷，盛饭端菜，然后又呼呼啦啦地挤出帐篷，或蹲或坐或站在乱土堆上，嘴里不停地嚼着饭菜，眼睛却始终瞧着那群吃得有滋有味的猴子。一只小猴特别有趣，老冲着战士们扮鬼脸。老郑甚至感觉到，最右边那只猴子竟冲着他笑呢。

战士们边吃边议论着猴子的来历，最后形成共识：动物园里的猴子。大家推测：动物园被震塌了，它们命大，没被压在里面，就跑出来找吃的了。

胖乎乎的炊事员大声嚷嚷着钻出帐篷：“邪了，邪了，今天真能吃，饭都吃光了。”

没人搭他的话，吃完饭，大家呼啦一下涌进帐篷，碗一丢，顾不得洗，就冲了出来，冲进无际无边的废墟中。

“不能吃！”老郑听到卫生员一声大吼，蓦地抬起头，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不远处，一群人正在争食一头腐烂的牛。

“不能吃，吃了会得病的！”卫生员的话谁也听不进。于是战士们不顾一切地挤进去，手拉手筑成一道人墙，把半头腐烂的牛围在中间。

“不能吃！”这话适得其反，那群饿疯了的人开始拼命往里面挤，有人甚至捡起木棒劈头盖脸地朝战士们砸过去。老郑想：必须让他们恢复理智。他向一位大个子兵咬了咬耳朵，大个子点点头，看准那个闹得最凶的大块头，当胸就是一拳，吼道：“你们好不容易捡来的命这么不值钱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人开始哭泣。哭声像狼嚎。地震后头些天，由于地面道路、桥梁严重损坏，救援物资只能靠飞机空投，数量有限，许多人饿肚子。

那群人边哭边散去。走出不远，又都回头恋恋地看。

连长说：“赶快埋了。”

老郑说：“埋深点。大灾之后有大疫。千万当心。”

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坑，把腐烂的牛深埋了。然后继续赶路。赶到一幢倒塌的楼前，使劲用双手扒。那时候，相关机械还没有运进来，只能手工作业。战士们十个指头都扒得血淋淋的，仍然不停地扒。时间就是生命呀。地震使几乎所有民房倒塌，百万人口的唐山酷似一片荒无人际的大漠。目睹如此惨重的浩劫，如此悲哀、苍凉的情景，年轻的战士一夜之间懂得了生命的宝贵。他们不停地扒。扒出了一张床，床底下躺着一个人，睡着了似的，用手探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连长告诉老郑：“下午扒出了二十多个，没一个活的。”

沉默。空气像凝固的冰，又冷又沉。

天就要黑了，战士们吃力地走向帐篷。有人突然自言自语：“那群猴子还会在帐篷附近那个废墟上吗？”没人回答，但步子却下意识地加快了。

远远的就发现：它们还在。

战士们莫明其妙地就有了一阵欣喜。老郑指给战士们看：有一只高个猴子正从伙房里搬出一个圆溜溜的大茄子，转身就往后边几米远的一只胖猴子那儿扔。胖猴子接到茄子后，又往后边一只小猴子那儿扔。老郑数了数，告诉战士们：参加接力搬茄子的猴子有5只呢。

为了不惊动猴子，战士们放慢了脚步。但猴子还是发现了，于是迅速撤上了废墟。战士们走近前盯着猴子看不够。猴子开始有点骚动不安，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也好奇地打量着泥人似的战士们。

一群士兵与一群猴子对视着。

过了一会，几只猴子开始摇头晃脑地啃吃起接力搬来的茄子。那位操江浙口音的炊事员也用婉转的拖腔开始吆喝：“开-饭-啦-开-饭-啦-”战士们恋恋不舍地走进帐篷，不一会儿又端着饭碗走了出来。大家的碗里只有两样菜：咸菜和茄子。当时战士们只有这两样菜可吃。吃着吃着，老郑听到一位战士说：“猴子可能还没吃饱吧？”

就有战士跑进帐篷拿来几只茄子。茄子一只只抛上去，猴子竟一只只轻松接着了，无一失手。有只猴子接着抛上去的茄子后，还挥着一只前爪，似乎向战士招手表示感谢。

“吃吧，猴子。”

“吃，吃饱点好睡觉。”

于是，一群士兵与一群猴子比赛似地进着晚餐，双方好像都在说：味道不错。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丝。渐渐地，雨越下越大了。战士们急急地跑进帐篷躲雨。雨点砸在帐篷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随着雨声逐渐增大，战士们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不一会儿，就有战士冲出帐篷。

雨真大，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战士们双手搭在额上挡雨，仰头望着猴子。猴子水淋淋的，紧缩成一团。老郑看到战士们急得不行，却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猴子，下来，到帐篷里去躲躲雨。”

接着就有许多声音跟着喊：“猴子，下来去躲躲雨。”

猴子原本是坐着的，听到喊声，相继站了起来。看样子，是防范人的攻击。或许，它们想起了闪着火光的枪筒？想起了阴森森的陷阱？

人与猴的怨恨太深了。有的人为了赚几个钱，强迫猴子穿上不伦不类的衣服，戴上各色各样的假面具，做一些无聊的动作，还自鸣得意。甚至有人活吃猴脑！据说，客人到猴房挑猴时，所有的猴子都会流着泪跪下来求饶，那情形惨不忍睹！人为什么如此残忍而霸道呢？想到这里，老郑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战士们仍在信心十足地喊着：“猴子，下来去躲躲雨。”有的战士还边喊边向猴子招手。猴子们紧张地观察着。

雨越下越大，战士们早湿透了，但没有人进帐篷，仍站在雨中不停地嘁：“猴子，下来，到帐篷里去躲躲雨。”

也许猴子真有灵性，在战士们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声中，一只老猴子真的开始慢慢走下废墟。走到离地面两米多高的地方，它停住了，探头探脑了一阵，终于摇摇摆摆地走了下来，那神情，就像猴族一个肩负重任的使者！

战士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它移动的脚步。当它越走越近时，战士们开始慢慢向帐篷移去。它也走走停停地跟着进了帐篷。这个环境它并不陌生，它已经偷偷光临过多次了。炊事员有时还特意留几个大茄子和几碗剩饭，放在伙房旁，让它们来偷呢。也许正是战士们的善意，让它感到踏实吧。它在帐篷里转了几圈，确认没人伤害它后，便“吔”地唤了一声。不一会儿，那群猴子全都跑进了帐篷。

这可把战士们忙坏了：有的为它们擦干身上的雨水，有的喂它们茄子，有的干脆把它们抱在胸前。那个时候，战士们是把它们当作一群失家的孩子看待的。猴子一会就和战士们混熟了，它们有的拍战士的手，有的做鬼脸，有的爬到战士肩上乐。那情形，就像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场面。

当晚，猴子就睡在帐篷里。

太阳升起在废墟上空，新的一天来临了。

一群士兵急急地奔出帐篷，奔向废墟。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可爱的猴子┅┅